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景觀建築碩士


年假期間重溫了一遍黑澤明導演的《夢》。看到〈麥田群鴉〉一節,就覺得它是當年「虛擬實境(VR)」的始祖吧,尤其是在沉浸式科技尚未發達的 1990 年代,它很精準的詮釋了何謂「身歷其境」。

劇情很簡單(話雖如此,若您不想被劇透的話,請不妨跳過這段): 一位畫家來到畫廊觀賞梵谷展覽,卻不知不覺走入了畫中場景。從小橋流水、田野農舍、花園小徑……來到「星空下」,他拎著畫架,一路追尋大師腳步,名副其實在「如畫的風景」中遊走。然而,梵谷本人卻沒空理他,眼前大自然的美景驅使他狂熱的創作著。最後主角來到一片麥田,看到梵谷頭也不回的背影,正要追上的一瞬間,烏鴉從四面八方湧入,漫天飛舞,伴隨一聲鳴笛,畫面就此凍結。一留神,主角發現自己回到現實世界的畫廊,站在〈麥田群鴉〉這幅畫前,靜靜凝視著。

〈麥田群鴉〉劇照與畫作。(圖片來源:梵谷美術館臉書)

大抵上,無論是畫家、小說家、或是導演,都希望能透過作品,帶領觀眾走入自己筆下構築的世界。有時候,不僅是觀眾,就連創作者本人處在某種巔峰狀態,也會不自覺的走進那個世界。「身歷其境」是他們共同追求的理想境界。

然而,實際的情況是,在今天線上生活彷彿無限膨脹的當下,虛擬與實境之間的那條界線,早已不是觀看的重點。有點粗暴的說,虛擬就是實境。古人曰「假作真時真亦假」,今人曰「弄假直到它成真」(Fake it till you make it)。魔幻寫實、擴增實境(AR)、戲中戲……各種「後人類世代」的想像爆炸溢出,導致肉身與訊息之間的那條界線更加虛實難辨,如同 Netflix 黑鏡系列《潘達斯耐基》所預示的景況:人人都是觀影者,也是戲中人,甚至能隨時一鍵切換,來遙控劇情發展。這說明了傳統的「旁觀者 VS. 戲中人」單向的觀看模式被徹底攪亂、瓦解、重構了,甚至連這重構的行為本身,也不再令人感到驚奇。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麥田群鴉〉以今日眼光看來,反倒給人一種反璞歸真的感覺。它沒有諾蘭式的燒腦情節,而是以直白的線性敘事,簡短演繹了一次如今極易引發彈性疲勞的「虛實交錯」老哏。儘管它的特效在當時,已號稱是前衛的超乎想像。

〈麥田群鴉〉劇照與畫作。(圖片來源:梵谷美術館臉書)

《夢》的主題涵蓋了諸多人世面與眾生相,且說〈麥田群鴉〉一節,它還為景觀設計師說明了何謂「風景如畫」。事實上,主角走過的場景也全都是畫。只不過,我覺得本片的觀看重點之一,還是在於「觀看」這件事情本身。尤其是「旁觀者」與「畫中人」之間,如何透過地景這一媒介,突顯出貫穿畫框內外的一股張力。

這張力也體現在觀看視角的切換:影片的第一幕,鏡頭正面聚焦在一幅梵谷的自畫像,強迫觀眾與梵谷對視,緊接著,主角(畫家)從鏡頭右側緩緩切入,似乎替代了螢幕前的觀眾,成為觀看的主體,而觀眾則退居幕後,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旁觀者。

而隨著主角進入畫中地景,外部風景成了內心的反映,虛擬與現實的邊界不再明確,畫框逐漸鬆動、瓦解。

這種類似「戲中戲」的拍攝手法,是否有助於螢幕前的觀眾在戲裡戲外,來重新評估「旁觀者-畫中人」身分互換的可能性?其中不乏影評人常說的「它打破了創作者與創作物二元對立的框架」之類的,老套說法。藉由「旁觀者-畫中人」這一組關鍵字的凝視,召喚出一股戲劇性的張力,甚至「在對方身上找尋自己的影子。」

這也令我聯想起了另一部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其中有一幕,模特兒將畫家拉近至自己身邊,讓她看著畫布上被創作出來的自己,並在對方的耳邊呢喃道: 如果妳看著「我」,那「我」看著誰?

《燃》片同樣以「凝視」作為關鍵字。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相互打量、試探,深入理解對方的舉手投足,極盡纏綿糾結之能事。隨著關係持續演進,漸漸的,原本創作者與創作物的立場也發生了微妙改變,變得不分彼此,甚至渾然合一(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喚你?),於是便有了後來驚人的一幕:雙方瞳孔的顏色同化了。

《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圖片來源:IMDb)

瞳孔共色了、畫框瓦解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被重新定義了。那麼人與地景之間,難道也能像〈麥田群鴉〉那般,身歷其境嗎?

無獨有偶地,正當我看完《夢》的隔天,Google 大數據共時性的帶領我滑到了法國奧賽美術館〈梵谷的調色盤〉展覽評論。報導中指出,這一場特展「結合了最新沉浸式科技與藝術元素」,重現了梵谷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歲月(也就是他創作〈麥田群鴉〉的歲月)。觀眾只需要戴上特殊裝置,拿起手邊一塊調色盤,就能透過 VR 科技重現名畫中的場景。也就是說,要真正做到身歷其境,「連畫框都不一定要拆掉。」

這或許翻轉了過往人們對上述「虛擬實境」的慣性思維。也許有一天,在「去身體化」的大趨勢下,人工智慧(AI)技術終將替代活生生的肉身來思考「如何觀看」這件事,而人類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被肉體化的訊息罷了。然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的眼睛終究是以「我」的血肉所打造,連結視神經與大腦之間的那條通道,終究還是「我」的意識在發揮作用。無論各種「後人類世代」的策展宣言說得如何天花亂墜。

梵谷自畫像。(圖片來源:Wikipedia,Vincent van Gogh - Wheat Field with Crows {{PD-old}} )

「眼睛是一扇門,」地景學者 Anne Spirn 在她那本名為《THE EYE IS A DOOR》的風景攝影集提到:這一扇門,引領觀者的身體跨越扁平的 2D 圖像,走上一段身歷其境的旅程。這不僅扭轉了人們對於眼睛是「靈魂之窗」的說法,也在「身體與視線」的二元性張力中尋求突破,力圖跨越對「Landscape」認知的那一道鴻溝。

然而,這一切都始於一場凝視。無論是畫框外的畫家,或是鏡頭外的導演,都透過「凝視」來展開情節、尋求關係。如果眼睛是一道門,那麼凝視本身就是一種跨越肉身與訊息的碰觸過程。無論畫框或門框是否存在,旁觀者與畫中人之間的交互映照、層層滲透,催生出一股弔詭的張力,也揭示出「觀看」這一行為的核心命題:任何影像或物件都會以看回去的方式來召喚觀者。當你凝視 XX 的同時,XX 也凝視著你。深淵如此,梵谷如此,地景亦如此。


圖片來源

〈麥田群鴉〉劇照與畫作。(圖片來源:梵谷美術館臉書)


刊出時間:2024 年 2 月 27 日


關鍵字:地景、Landscape、景觀、談天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