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亞彤
香港園境學會準會員
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設計及建築學系講師
正在消失的邊界
因 1898 年中英簽署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沿著深圳河畫出了一道「香港邊境禁區界線」(Frontier Closed Area, FCA)。在此,如同按了暫停鍵一般,閒人勿進,時間、空間與現實脫節。如今,按照航照圖來看,無疑是條影響香港與深圳兩市互動發展的限制廊道;也因此,此區的自然與文化景觀資源,魚塘、濕地、農田、山林、原居村落等,得以倖存。今日原地塊上,北部都會區的規劃設計如火如荼的開展,香港確實需要正視為之詬病的蝸居議題,及其金融中心定位之外的角色,各方專業意見加上民眾參與,無數輪的激辯。肯定的是,這條邊界不會再如此純粹;繼續想像,深圳、香港雙城之間會以何種樣貌連結起來呢?消失的會是城市的切線,還是景觀的邊境呢?
有關香港與其新市鎮
香港,由九龍半島、香港島、大嶼山、南ㄚ島、坪洲、長洲等其他 262 個島嶼組成。其中海域面積廣大,而土地面積包括填海範圍,約為 11,000 平方公里,少於管轄總體面積的一半。當中群山林立,適合人居開發的平坦土地更只約 3 成。
雖在 1854 年後,沿著維多利亞港岸的貿易重心中環上環區域持續著填海工程,土地供應仍然吃緊,尤其二戰後,大量移民人潮再度湧入,勞動階級因工作落腳中上環港岸周邊,且向南向上往太平山坡而居,生活空間密集且環境低劣。1883 年的太平山瘟疫,已暴露其居住衛生安全的嚴重性,加上 1953 年的石硤尾大火,造成 6 萬災民一夕無家,急需安置,香港便視打造合宜的住宅環境為優先必須。
1948 年英國都市計畫師 Patrick Abercrombie 初步規劃報告書中,可見九龍、新界劃分了多處的新填海造鎮區域,期望減緩港島中心的緊張土地需求。當時,20 世紀初期歐美新市鎮開發的模式為主流,埃伯尼澤(Ebenezer Howard)的田園城市(Garden Cities);柯比意(Le Corbusier)的光輝城市(Ville Radieuse),要點在易於快速建造、模矩式複製,集中高密度樓房區域以釋放中間綠帶,再以交通道路連結樞紐。滿足大量居住人口需求之餘,也留出完整性強的公共空間。
至香港回歸之前,包括 1973 年起興建的,第一代的荃灣、沙田、屯門新市鎮;1976-78 年間,第二代的大埔、元朗、粉嶺上水;1980 年後,第三代的將軍澳、天水圍、馬鞍山及 1996 年的東涌新市鎮,香港共有 11 個新市鎮規劃都深受影響,均採用前段所述同樣的設計開發策略。暫且不看後期眾多的反思批判,新市鎮中,密麻不帶感情的複製建築,確實發揮「居住機器」(A house is a machine for living in)的作用,及時消化了爆發的人口潮。
北部都會區的過去與未來
香港人口在過往的 60 年內,仍以倍速增漲,根據 2021 年人口普查,總人口已達 750 萬,其中,有 356 萬人居住在新市鎮,占 48%,較 2011 年上升了約 7%。2021 年普查報告中,更詳細分析,5 年內本地遷居的人數有 80 萬,而其中約 4 成半選擇遷居至新市鎮。屯門新市鎮人口最多,其次是沙田及將軍澳。東涌新市鎮則為過去 10 年內錄得最高人口增幅,其次是元朗及沙田。綜合以上數據,不難看出,由於香港可開發居住土地供需比例失衡,市中心房價高漲的議題上仍然膠著,越來越多的本地市民及新移民,視新市鎮為可擁有較高生活品質,同時符合經濟效益負擔的落腳之處。而該如何面對未來預估有增無減的需求?2021 年度施政報告中,放眼至大灣區及香港 2030+ 願景,在回歸後的第一個新市鎮計畫「北部都會區」,便成為焦點。
「香港邊境禁區界線」在 1951 年設置,其中包括北區的沙頭角市及鄰近鄉郊、羅湖、文錦渡、部分打鼓嶺地區及元朗區落馬洲及其支線範圍,最廣時間有達至 2,800 公頃。自 2008 年起,逐步縮減至 400 公頃,釋出做開發使用。將近 60 年的凍結,時間空間與現實脫節。如今從航照圖中理解城市發展脈絡,相比深圳河對岸成熟的「大都會」高樓林立,這無疑是一片荒野,落後的未開發邊陲地帶。也因此,此區的自然與文化景觀資源,鹹淡水潮間帶、魚塘、乾濕農田、風水林、原居村落等,得以倖存,不但是瀕危遷徙鳥類如黑面琵鷺、黃胸鵐,或水瀨及其他多樣物種的庇蔭棲息地,疫情期間,更成為香港市民偽城市逃脫的喘息遊園。
截至今年,仍在推動落地計畫中的北部都會區,占地 3 萬公頃,願景成為香港未來 20 年城市建設和人口增長最活躍的宜居宜業宜遊都會區,著重城市與鄉郊結合、發展與保育並存。基於區內的自然地理景觀屬性,深圳灣、大鵬灣、深圳河「兩彎一河」,「雙城三圈」框架儼然成型。數個發展大方向要點皆著重雙城互長互益的平衡發展,由西至東包括深圳灣與米埔濕地保育、落馬洲河套區新田科技城、古洞北新區住宅發展、紅花嶺郊野公園及沙頭角與大鵬灣生態康樂旅遊等數個重點主打。
景觀設計的理性與感性
1962 年 Rachel Carson《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出版、1966 年 NASA 發布「Whole Earth Catalog」第一張地球全景照問世、1987 年布蘭特報告(Brundtland Report)《我們共同的未來》(Our Common Future),訴說 21 世紀工業科技帶動經濟突發猛進的同時,卻也強烈衝擊著人類得以維生的自然環境。
1960 年代間,環保運動(Environmental Movement)演變成大型國際社會運動,促使永續發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及景觀都市主義(Landscape Urbanism)思維覺醒發跡。Ian McHarg 的《Design with Nature》、James Corner 的「Freshkills Park」項目,景觀設計所涉及的領域廣泛,地理、水文、歷史、文化、基建、自然資源,層層相疊互影響,如同版畫藝術,各個色板都自我一格,多少可窺探到輪廓,但唯有刷上所有顏色後,圖像才得以完整。藉由分析景觀層次(Mapping Landscape Layers),景觀設計師得以深入理解基地肌理的潛力或限制,給予合理反饋,建立長遠多又保有變化彈性的策略框架,便是永續景觀設計之首步。
當景觀設計需要擔當起美學兼具科學邏輯性的分析者時, 地理資訊系統(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 GIS)配合空開的大數據資料,即成為前期基地研究的要角。2019 年香港政府免費數據「資料一線通」平台上線,加上 ArcGIS Story Maps,不論是在住宅用地議題上,尋找生態敏感度低的綠地也好、或定位深具再生開發潛力的棕地當以備用方案也好,都事半功倍。唯一挑戰是,北都介於兩個地理行政管轄區位間,在深圳河岸兩邊大數據尚未統整之前,單方向的根據半幅分析圖來推敲設定,所謂互惠的「宜居宜業宜遊」雙城願景,著重城市與鄉郊結合、發展保育共存的設計框架,現階段若急於看見結論成果,相信未能訴說周全。
藉由 GIS 製作成資訊圖表(inforgraphic),可視覺化數據,綜合 mapping 分析之後,可探討議題如:以地形坡度、植被分布來規劃紅花嶺、梧桐山的山林間的遊憩行山遊憩步道系統;定位重要生態棲息地,包括已列入國際拉姆薩濕地(Ramsar site)的米埔潮間帶泥灘、蘆葦、紅樹林、農田、魚塘保育,並延伸綠手指至深圳灣,創造更高價值的生態片區;保留遷徙鳥類飛行廊道及沿線補給駐留點;維持或擴大深圳河道周邊,至少可容納多於百年一遇[1]洪災的韌性度;抑或修復、振興富有長久人文歷史的原居民村落群及遺跡等。
現有的空開數據資料庫龐大,圖像化後,不免帶出太多隱晦的盲點,難以結論北都內的自然人文脈絡都已梳理清楚、準備工作已就緒。現有規劃框架勉強的回應一知半解的基地狀態,猜測多於推論,幻想多於事實,北都強調的城與鄉、發展與保存又何以為友?何以應予一個不僅是雙城,更是大地與人群共存的未來?
2023 年末發布新一輪施政報告,北都內的數個重點開發提議案,積極又強勁,其中靠近三寶樹、米浦濕地的新田科技園改動幅度頗大,畫了個大餅還送蛋黃,備受嚴厲關切。同年底,由香港園境學會(The Hong Kong Institute of Landscape Architects, HKILA)主辦的北部都會區:港深生態及環境論壇(Northern Metropolis: Hong Kong / Shenzhen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Symposium)研討會中,包括來自雙城政府方、學術界、NGO、業界等同時發聲,儘管眾方意見明顯迥異,但樂見上與下的對話持續著,公眾諮詢未結,市民的聲音可以轉為數據,轉為分析圖,再成為真實不加糖的設計基底。
雙城共融共進的期許
隨著氣候變遷、全球暖化嚴重影響著人居環境,景觀設計的責任越顯擔重,要功能又要吸睛,要能解決問題又要說故事,雖然設計沒有正確答案,When I am working on a problem, I never think about beauty but when I have finished it, if the solution is not beautiful, I know it is wrong. – R. Buchminster Fuller,反之亦然。但試著用此句為提醒,用數據理解自然後,再用美感願景未來。景觀環境不該是消失的邊境,而是模糊城市自然界線的中介,期許香港北部都會區 10 年後,是個雙城共融共進的前瞻性世界案例。
刊出時間:2024 年 9 月 11 日
關鍵字:香港景觀、都市規劃、景觀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