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人

中國文化大學環境設計學院景觀學系 副教授級專業技術教師
美國註冊景觀建築師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 景觀建築暨區域計畫碩士
國立成功大學 環境工程學士


《 Design with Nature》這本書的中譯本在 30 年前引入台灣。當時的譯者,將這本書的書名翻譯為《道法自然》,取自老子《道德經》中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萬物的規律,自然而然,在 13 個字中敘述完畢。

《道法自然》中譯本封面

30 年後一本新書的中譯本要引入台灣。《Design with Nature NOW》,多了一個英文字。但是要怎麼將這個書名翻譯到位卻是傷透腦筋的事。能夠延續過去翻譯的精髓,又不失去這本新書的本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30 年前所翻譯的《Design with Nature》,是位於美國賓州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景觀建築與區域規劃學系(Department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Regional Planning, Graduate School of Fine Arts,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註1)在 1957 年復系時的系主任 Ian McHarg,集其景觀設計規劃方法為大成之一本書。30 年後的這本新書,則是源自於 2019 年為了紀念 Ian McHarg 的《Design with Nature》出版 50 週年,同時集成了當時舉辦一個系列研討會對其景觀設計規劃方法在 50 年後的影響,尤其在於世界進入到已經不可逆的「人類世」,以及其所帶來的氣候變遷加劇,和對於所居住環境的影響能夠帶來一些什麼樣的解方的討論與辯證。

因此如果我們將「Design with Nature」,意即「道法自然」視為我們人類對於我們所居住環境的態度,以及對於這個環境所要進行的干預與擾動,或是恢復與追求,以更符合我們人類的居住需求的一個規劃方法論,那麼「Design with Nature NOW」,應該可以視為我們對於環境的態度,以及為了我們人類自己的生存居住需求而對於這個環境所做的干預與擾動的一個反省以及檢視,在這 50 年的期間究竟改變了什麼?增長了多少?又缺乏了哪些?

道法自然」原文出自道德經的第 25 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一整段文字將天地萬物的規律,尤其是環境與人類關係的法則說的更透徹了。科學界有一種說法,所謂的第一自然,第二自然與第三自然(First Nature, Second Nature and Third Nature)。第一自然指的是,在地球完全沒有任何生命的那段時間,即僅僅是只有無生命物質存在的狀態,可以追溯到所謂的宇宙大爆炸(the Big Bang)開始。第二自然指的是,在 40 億年前開始出現生命,直到人類出現之前的那段時間與狀態。第三自然指的是,有人類存在的那段時間與狀態。但是所謂的人類的出現與存在的定義是什麼?

猶他州大學心理學系名譽教授 Dr. William A. Johnston在 2005 年一篇名為〈Third nature: the co-evolution of human behavior, culture, and technology〉 的論文(註2)中提到

……第三自然是意識形態與文化的產物(例如規範和技術),起始於大約 8 千年前到 4 萬年前人類開始轉向自我反思、象徵性思想和農耕主義。

…… third nature, ideology, and cultural artifacts (e.g., institutions and technology), with a shift to self-reflective, symbolic thought and agrarianism in humans some 8-40 thousand years ago. 

這裡面有一個很關鍵的地方,就是第三自然的定義,是人類的自我意識的啟蒙,開啟了所謂的第三自然。從第三自然開始,人類仍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嗎?人類的生存環境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但是也逐步演化出脫離自然界的狀態。因此在第二自然,地球有任何形式的生命開始,到靈長類的出現,一直到所謂有自我意識的人類,中間有一個漫長而不清晰的,人類是否是自然界的一員?而人類有了所謂的自我意識之後,真的能夠自絕於自然界之外?

賓夕法尼亞大學景觀建築與區域規劃學系的前系主任與景觀史專家 Dr. John Dixon Hunt,對於第一自然,第二自然與第三自然,給予了一個景觀建築界的定義(註3)。在《Greater Perfections: The Practice of Garden Theory (Penn Studies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這本書中,他引用了羅馬政治家 Cicero 所敘述的第二自然 De natura deorum

我們播種玉米,我們種植樹木,我們透過灌溉給土壤施肥,我們在河流上築壩並將其引向我們想要的地方。簡而言之,我們試圖透過我們的雙手來創造自然世界中的第二自然。

"We sow corn, we plant trees, we fertilize the soil by irrigation, we dam the rivers and direct them where we want. In short, by means of our hands we try to create as it were a second nature within the natural world." 

在第二自然之前的第一自然,是所謂的荒野自然 Wilderness,一直到農耕文化的出現。農耕文化的起始,代表人類開始可以馴服自然界,不論是動物界中的牛馬羊雞狗豬,或是植物界中的稻梁菽麥黍稷,轉變成為可以為人類所用的物種。而第三自然的開始,則是所謂的花園或園林,即我們現在稱為的景觀或是地景建築,也就是從為人類所用的自然界,轉化成了為人類所欣賞的自然界;從被馴化的自然界,轉而成為被創造出來的自然界。所有的造景,是為了服務人類的感知而存在;從生理的層面,上升到心靈的層面。

左圖:《瓦萊蒙神父的自然與藝術珍品》(1705)的扉頁插圖。在左圖的《瓦萊蒙神父的自然與藝術珍品》(1705)這本書的扉頁插圖(Frontispiece to l'Abbé de Vallemont's Curiositez de la nature et de l'art )中可以看到景觀建築界所表述的三個自然,畫中顯示了一座遙遠的山(第一自然)逐步轉換成農地(第二自然),然後是一個正式的花園(第三自然)。前景是相反的- 花園、整齊的樹木、荒地。服務於人類心靈的花園與服務於人類生理的農地相鄰,而農地的素材來自於第一自然。右圖:地質紀年(照片出處:https://pubs.usgs.gov/gip/2008/58/)

在左圖的《瓦萊蒙神父的自然與藝術珍品》(1705)這本書的扉頁插圖(Frontispiece to l'Abbé de Vallemont's Curiositez de la nature et de l'art)中可以看到景觀建築界所表述的三個自然,畫中顯示了一座遙遠的山(第一自然)逐步轉換成農地(第二自然),然後是一個正式的花園(第三自然)。前景是相反的──花園、整齊的樹木、荒地。服務於人類心靈的花園與服務於人類生理的農地相鄰,而農地的素材來自於第一自然。

可以看到以上的轉變,科學界所認知的第一自然與第二自然,被合成為景觀建築界的第一自然。這樣的定義清楚地將人類的自我意識的啟蒙做為一個完整的分界點,意即人類在此之前是自然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類的出現,就是地球上任何一種生命形式出現的一部分,只是人類出現的時間相對來說短了許多。如果以二十四小時來比喻地球中的生命全週期,人類出現的時間僅僅是短短的四秒鐘。人類的生存法則,與自然界任何一個物種的生存法則並沒有兩樣。茹毛飲血,採果充飢,該乍辦就乍辦。

而科學界認知的第三自然,被細分為景觀建築界的第二自然與第三自然。不論是心靈的層面或是物質需求的層面,人類開始擁有自我意識,懂得觀察自然界的運作,進而將這樣的觀察融會貫通成為知識,再進而建立起人類生活的型態,即農耕文化(Agriculture),或是造景文化(Cultivated Landscape)。人類對於自然界知識的掌控,最終將地球,這個人類的居所,帶進到了「人類世」(Anthropocene)。「人類世」的來臨,宣告了人類做為地球霸主物種的地位,人類的所作所為,將會影響到人類的居所中其他所有的物種,我們的鄰居。

其實「人類世」並不是地球的地質紀年(geological time scale)的正式名稱(註4)。地質年代共分為六個時間單位,從大到小依次是宙/元(eon)、代(era)、紀(period)、世(epoch)、期(age)、時 (chron)。 譬如大家所熟悉的名詞,侏儸紀或是白堊紀,分別對應了考古中所發現的生物大滅絕時期。而科學家發現,一次又一次的生物大滅絕,與自然界中的氣候變遷有相對應的關係。第四紀標註著現代人類的出現,但是它第一個時期「更新世」(Pleistocene),在 7 萬 5 千年前多巴湖超級火山爆發,導致火山冬天的新仙女木期氣候事件把人類推向滅絕的邊緣,帶來了下一個時期「全新世」(Holocene)。

正是氣候變遷的影響,與物種的滅絕變化,有人認為是時候開始正視人類這個物種對於地球所帶來的影響。1995 年的諾貝爾獎得主,荷蘭大氣化學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在 2000 年提出了「人類世」的概念(註5)。他認為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影響足以成立一個新的地質時代。雖然在此之前生物學家尤金史多摩(Eugene Stormer)在 1980 年代就開始使用這個名詞,但是一直到保羅·克魯岑的說法讓這個名詞普及起來。從 1784 年瓦特改良蒸汽機帶來工業革命之後,地球的生存環境似乎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近年發現的地質考古似乎也支持這個論點。人類活動的一個明顯地質訊號就是大氣二氧化碳的含量上升。在過去幾百萬年間的冰河時期間冰期循環中,二氧化碳的含量由約 180-280 ppm 之間擺盪(註6)。但是在工業革命之後,這個數據就開始穩定地上升,增長速率也明顯的加快,遠超於工業革命之前的情況。

也有學者提出,在人類發展出農耕文化之時,就應該視為人類世的開始了。生物學家威廉.拉迪曼(William Ruddiman)在 2003 年的論文中提到全新世晚期的人為干預(即農耕文化的開始)導致甲烷和二氧化碳增加,阻止氣候變冷,而工業化前的流行病則導致二氧化碳減少和小幅變冷(註7)。農業與畜牧業的發展,取代了狩獵文化與採集文化。原始農民為了取得更多的耕地,消滅了原始森林,從而導致大量的生物滅絕事件;農耕文化帶來人口的聚集以及工業的細化與強盛,濕地與沼澤也逐步消失。聚落與城市的興起,就已經標誌著人類世的來臨。

2024 年 3 月,《紐約時報》報導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的投票結果,人類世的正名提案以 12 比 4 被否決了(註8)。但是人為的投票否決是否真的可以否認沒有「人類世」這樣的影響?智人從東非大峽谷的漫步前行,到最終佔據了地球的每一寸人類意志可以佔領的土地。人類的意志決定了現在地球上每一種生物的生存與滅絕,這個還沒有符合地質紀年對於一個「世」的定義嗎?

好,有人會說,人類的活動影響並不是自然界所「自然形成」的災難型態,像是讓地球從更新世轉為全新世的火山冬天。這樣的論述是將人類非常完整地從自然界隔離開來,好像人類是活在地球中的平行世界一樣。人類真的可以自外於自然界之外嗎?景觀建築界敘述的第二自然,即使是人類馴化了稻梁菽麥黍稷,也馴化了社會蜂這個群體中的蜜蜂來為人類產蜜,但是人類難道不迷戀只能靠豬鼻子才能在野外找到的松露嗎?而人類所賴以生存的植物中,又有多少實際靠著那更大(占了 80 %)而不產蜜的獨居蜂群體才能夠尋花授粉呢?正因為不產蜜,所以人類沒有興趣馴化他們,但是缺乏他們這樣的關鍵物種,有多少人類賴以生存的關鍵物種又將有生存危機?直接地或是間接地?

我們回頭看《道德經》的第 25 章,「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意即人的地位,同天,同地,亦同道。人類已經有自己的運作模式,透過那自我意識與意志,可以自外於地,自外於天,而獨立操作的。老子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觀察到了這樣的狀態,也呼應了現代科學界所說的第三自然。但是老子後面就緊接著說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類的運作模式,是觀察周邊的土地萬物得到的知識總匯,而再往上,還有天體宇宙的運行呢!再往上,是那天地萬物的規律,自然而然。

因此將「Design with Nature」翻譯為「道法自然」,實則在於呼籲設計師,或是規劃師,或是一切與人類和環境有關的政策發想人與執行者,在構思一切新的發展,干擾既有的狀態的時候,每一個環節,都應該回溯到人與自然界的關係,這個環境之中的每一個主要使用者,這些改變與擾動將帶來什麼樣的變化?能不能有更為和諧的共生與共榮?人的意志雖然已經可以凌駕於其他之上,但是人畢竟只是那域中四大之一,而人類的存在,更應當依循那規律,自然而然。

Ian McHarg(照片出處:https://www.lincolninst.edu/publications/articles/biography)

1969 年《 Design with Nature》這本書的出版,伴隨的是環保意識高漲的年代。1970 年《 Design with Nature》的作者 Ian McHarg 帶領了第一屆的世界地球日的活動。他也在美國的公共電視網開啟了一系列關心環境的節目稱為「我們的居所」(The House We Live In)。不論在電視上,或是在書中,一以貫之的,是他極力呼籲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不論我們做什麼樣的事情,都應該從「大處著眼」。做設計不能僅僅看我們所處的「基地範圍」,而要去看到「整體」。像是他在書中娓娓道來,紐澤西那看似平凡無奇的沙丘,它們是如何因為風,因為浪而形成那特殊的紋理與高度,而它們又可以適合什麼樣的植物的生存,以及「不適合」什麼樣的開發;史坦登島即將開發一條高速公路,他告訴你應該去探究地質條件,植被覆蓋,地下水高度等等,數十種不同的變數,再去找出適宜的路徑。而這適宜的路徑與開發,代表的是對於現狀的擾動可能是最少的,意即對於我們的「鄰居」的干擾可能是最少的。



The House We Live In(照片出處:https://mcharg.upenn.edu/now)

Ian McHarg and Design with Nature (照片出處:https://metropolismag.com/viewpoints/mcharg-design-with-nature-50th-anniversary/)

Ian McHarg on Earth Day(照片出處:https://www.lincolninst.edu/pt-br/publications/articles/2020-02-what-it-means-design-nature-now)

50 年後的 2019 年,為了紀念 Ian McHarg 的《 Design with Nature》出版 50 周年,賓夕法尼亞大學設計學院為其舉辦了為期兩天的研討會與展覽,稱之為「Design with Nature NOW」。我們在看到「Design with Nature」這幾個字的時候,很容易有一個誤區,就是 Ian McHarg 所談的規劃與設計,都是必須要回歸自然的,講求生態。的確,這是它的核心理念之一。 但是 Ian McHarg 的思想核心,在於「大格局」──我們應該由「大處著眼」。

Ian McHarg 是環境保護的先行者。他以「我們的居所」來稱呼我們所在的地球。地球就是一個體系,我們現代人類 Homo Sapiens 數萬年前從東非大裂谷的叢林中崛起,到工業革命之後將地球正式帶入到「人類世」(Anthropocene)。自「人類世」起,人類的任何作為,都將影響到我們現在所居住的環境,也將深深影響到我們的後代的未來,如果我們還希望我們的後代有未來的話。因此,我們希望有所改變,有所作為,Ian McHarg 認為我們就應該回到「一個體系」來討論。 

因此在美國的展出的第一個部分,就是以「我們的居所」做為介紹 Ian McHarg 的生平,以及他是如何成長,最終形成那位影響景觀界晚輩們的宗師。第二部分是受到他的生平啟發而得的藝術作品「日累之書」(A Book of Days),第三個展出,也是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共有 21 個國家參與其中的 25 個案例。這 25 個案例分成 5 大主題,分別是「荒野自然」(Big Wilds),「棕地治理」(Toxic Lands),「海平面上升」(Rising Tides),「潔淨水資源」(Fresh Waters)與「城市未來」(Urban Futures)。

「荒野自然」的主題共有六個案例,分別是美國與加拿大之間由民間團體引領的跨國合作「Yellowstone to Yukon Conservative Initiative」,美國新墨西哥州與亞利桑那州之間在原生態與其所引發的生活模式進行平衡與保護的「Malpai Borderlands」,跨越南撒哈拉沙漠八個國家的綠色長城「Great Green Wall Initiative」,引用 Ian McHarg 規劃手法達到保護目的與開發平衡的紐西蘭「Landscape Regeneration of Western Waiheke Island」,如何達成瀕絕物種保護目標與財務上永續發展的印尼紅毛猩猩保護地「Samboja Lestari」,以及對岸北京大學俞孔堅教授的「國土生態安全格局」。

「棕地治理」的主題共有四個案例,分別是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市曾經的最大的國際機場轉型成為的開發案「Stapleton」(現在稱為 Denver Central Park),德國魯爾區號稱為公園但是實為巨大的後工業時期河域與城市間的公園綠地體系「Emscher Park」,Ian McHarg 的學生 James Corner 在史坦登島的同一脈絡規劃設計實踐的「Freshkills Park」,以生態演替的概念翻轉紐約市最大的垃圾掩埋場成為一個都市公園,以及第一個以「後奧運時期」為願景來進行奧運場地規劃設計,並且翻轉東倫敦生活空間的「Queen Elizabeth Olympic Park」。

「海平面上升」的主題共有五個案例,分別是美國紐約州紐約市在飽受桑迪颱風危害之後所進行的大規模防治計畫;五個區有個別的項目進行,在曼哈頓推出的稱為「Big U」。其他分別是曾經在紐約當代藝術博物館 MoMA 推出,具有實驗性質並企圖喚起紐約市民對於氣候變遷議題對紐約市的影響,可以說是 Big U 前身的「New Urban Grounds」;看似與前者相似,但是出發點截然不同,在切斯皮克灣出海口所進行的試驗項目「Fingers of High Ground」;還有兩個荷蘭的項目,「Zandmotor」,以及「2050 – An Energetic Odyssey」,談的是以自然自己的力量推動的海岸改造與保護,以及在綠電、生態與美學的平衡。

「潔淨水資源」的主題共有五個案例,分別是美國與加拿大之間的五大湖區的港口環境的未來「Healthy Port Futures」;美國賓州費城從一條被埋藏的河所引發的陷落天坑與環境危機,進而帶動西費城地區的空地再造,最後成為利用全市的綠地空間進行韌性城市與水環境治理的「GreenPlan Philadelphia」;Ian McHarg 的好友同儕 Laurie Olin 在洛杉磯突破行政區域所做的全河流域規劃「Los Angeles River Master Plan」,在荷蘭以恢復河流應有生存空間與河相的「Room for the River」,以及對岸以生態工法做出的超大型濕地復育「微山湖」。

「城市未來」的主題共有五個案例,分別是美國奧勒岡州四分之三人口的共同生活圈,以共同的流域治理為出發點的「Willamette River Basin」,類似於前者以共同生活圈為出發點,但是含括更為廣泛的教育、社區營造、空氣汙染防治、防災計畫等,為猶他州的人民許一個未來的「Envision Utah」,運用簡單手法與理念縮減城市貧富差距的南美城市「Medellin」,融合生產、生態與生活理念與未來氣候變遷影響的超大尺度城市規劃「Barcelona Metro Region」,以及第一個以景觀概念規劃與設計進行城市設計與願景的深圳前海水城「Qianhai Water City」。

這 25 個案例在尺度上、格局上與執行面上都是非常大的項目,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策展人從全世界 100 多個項目逐步挑選,必須符合所謂的 McHargian mega-projects,即麥可哈格式的超級項目。這些項目的共同特徵,就是它們在生態層面上,經濟層面上,人文層面上都有相當的涉入而不偏頗;它們是由大處著眼,而非特別聚焦在某個類別上。而且景觀人在這些項目上都沒有缺席,即便是那些看起來和景觀規劃設計並沒有太多相關的項目。

舉個例子來說,「海平面上升」的主題中的「2050 - An Energetic Odyssey」,談的歐陸在 2050 年,將有 75 % 到 80 % 的電來自綠能發電。這麼大量的綠能,在荷蘭這麼靠近北海的國家,運用北海強勁的風速來進行風能發電是再直接不過的選擇。然而這麼大量的離岸風力發電機矗立在海岸邊,將對於海中的生態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對於北海原有的漁業作業與貨運行駛會帶來什麼變化?對於天空中飛翔的海鳥與遷徙的候鳥,它們又會帶來什麼樣的衝擊?而更甚者,這麼大量的離岸風力發電機矗立在海岸邊,對於環境的美感帶來什麼樣的破壞?2013 年在政策面上開始探討 2050 年必須達成的綠能發電目標之時,一群景觀設計師藉由製作一個互動裝置,讓民眾在展覽中了解到,矗立在海岸邊的離岸風力發電機究竟會是怎麼一回事。而展覽的互動帶來公眾的討論,再帶到公共議題的辯論,最終是決議讓這些離岸風力發電機必須距離海岸 12 公里。這樣的距離因為地球曲面的關係,會湮沒在海平面之下視線之外。將海岸的純淨,留給生態,留給人民。

鹿特丹建築雙年展中的 2050 Odyssey 地面動畫投影(照片出處:https://scenariojournal.com/article/2050-an-energetic-odyssey/)

再舉個「海平面上升」主題中的例子,應該說是三個例子。「Fingers of High Ground」、「New Urban Grounds」與「Big U」分別代表了面對海平面上升議題的三種態度。景觀設計師試著在這樣的急迫性議題中,從一直都存在但是被忽視的自然演替地形變化,以及過去可能曾經在現地或其他地方發生過的自然型態,要將它重新植入的手法,或是更為人工,但是以自然面貌掩護的方式,尋找出人類如何在大自然的反撲之下,以自然手法為解方。

與 Big U 同時期進行規畫的還有四個項目,是在一個名叫「Rebuild by Design」,意即「以設計引領重建」的大型計劃案之下,這是一個由政府主導,接近 10 億美金的規劃與重建案,避免未來再次發生類似的事情;「Fingers of High Ground」與其他三個項目一同是在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贊助下所進行的研究;「New Urban Grounds」則是 MoMA 即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策展名為「Rising Currents」。這些項目都是在於氣候變遷所帶來的環境改變已經不可逆的狀況之下,如何與新的,未來的,更為動態的自然共存。台灣在這些議題似乎落後了許多。海平面上升並不是只有靜態的水位上漲,還有因為低壓時的風暴潮,因為更貼近地面生活圈的水位與水面積的改變而更加嚴重。水面積的增加也帶來病蟲害的滋長,水的蒸發不均形成的乾旱與洪澇,河水更加不易排出以及侵入的海水造成土地與地下水鹽化的問題。

史坦登島土地使用適宜性模型 (照片出處:Architectural Archive, the Weitzman School of Desig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因此,到了 2019 年集結了展覽內容與論文發表的《 Design with Nature NOW》這本書的出版,與 2024 年「Design with Nature NOW」的正體中文中譯版即將問世,以及「Design with Nature NOW」的展覽即將在 9 月 14 日於松菸文化及文創中心的 3 號倉開幕,我們所處在的世代,是比起超乎半個世紀前更甚的環境危機年代,氣候變遷與生物多樣性流失的問題不再是結束於問號,質疑真的發生了嗎,而是結束於問號──我們已經做了什麼?接下來應當做什麼?還有什麼能夠防範於未來?

受到「Design with Nature」的啟示與環保意識的抬頭,自 1970 年代以降,工程界與設計界也開始反省與檢視。1970 年代中後期開始有「低衝擊開發」(Low Impact Development),1980 年代的「最佳管理措施」(Best Management Practices),1990 年代的「水敏感都市設計」(Water Sensitive Urban Design)與「綠色基盤」(Green Infrastructure),到 2000 年代的「自然解方」(Nature-based Solutions)與 2010 年代的「藍綠基盤」(Green Blue Infrastructure),其實都是在找尋究竟要如何開發,會對自然界帶來最少的衝擊?可以看到的是,從小範圍的施工面到大範圍的策畫面,尺度越來越大,面向更加廣泛,更加地「大處著眼」。

但是我們仍然做得不夠。國際自然保育聯盟 (IUCN, 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在 2016 年提出全球正面臨了七大挑戰,分別是「氣候變遷減緩與調適」、「環境劣化與生物多樣性喪失」、「糧食安全」、「水安全」、「防災減災」、「經濟與社會發展」與「人類健康」(註9)。歐盟也在 2021 年提出全球面臨的 12 大挑戰,分別是「氣候韌性」、「水資源管理」、「自然和氣候災害」、「綠地管理」、「提升生物多樣性」、「空氣品質」、「地方再生」、「永續都市轉型之知識和社會量能建構」、「參與式規劃治理」、「社會正義與凝聚力」、「健康與福祉」與「新經濟和綠色就業機會」(註10)。而兩者皆強調以自然為師將是我們的解方,並且各自推出了《自然解方指導手冊》(Nature-based Solutions Guidelines),分別對項目的前中期的規劃、執行以及之後的監測與評估提出做法。

美國的陸軍工兵團(US Army Corps of Engineers)是全球最大的公共工程建設與建築管理單位,在 2021 年也推出了《自然的基於自然的特徵之洪水風險管理國際準則》(International Guidelines on Natural and Nature-Based Features for Flood Risk Management)。在專刊出版之際,他們宣布了要擴展公共建設中自然解方作法的運用。早在此之前,他們就已經持續與各種專業合作,尤其是景觀建築師,在美國全國各地改善河川流域的景觀與休憩環境,因為他們知道景觀建築設計專業是唯一一個可以兼顧生物多樣性、空間規劃設計與環境美學的專業,可以與他們共同合作面對氣候變遷所帶來的巨大挑戰,同時兼顧一般民眾仍然需要的健康休閒安養等活動。第一自然(自然的)與第三自然(基於自然的)都是人類重要的環境,不僅僅是從人類的角度,更是從「我們的居所」的眾住民的角度來進行規劃與設計。2015 年得到美國景觀建築師協會(American Society of Landscape Architects)優良作品,OLIN Studio 的康乃迪克州米爾河公園與綠廊項目(Mill River Park and Greenway)便是兩造合作的典範。原本容易泛濫的河川,大膽地移除堤防,將河道空間恢復自然應有的風貌之後,不僅僅沒有再發生過洪水泛濫,原先因為污染而消失的生物,也在景觀建築師規劃與設計的棲地重建之後回到這裡(註11)。300 多種原本應該出現在河川中的植物,因為河川的污染消失了,但是在景觀建築師的細心規劃之下,植栽的風貌以及他們所形成的生物棲地逐步回來了。從細緻規劃設計的第三自然(基於自然的),最終形成第一自然(自然的)。

康乃迪克州米爾河公園與綠廊項目(照片出處:https://www.theolinstudio.com/mill-river-parkand-greenway)

全球的努力仍然在持續之中。《Design with Nature NOW》的書以及展覽帶來了全球 21 個國家的 25 個案例,以及 Ian McHarg 的規劃方法至今對於過去與現代的規劃者、設計師、政策制定者與執行者等等,對於他們的影響,以及對於未來的期許。因此我們將這個展覽以及這本書的書名翻譯為《道法自然進行式》。老子早已在千百年前告誡我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Ian McHarg 在其論述中一再呼籲,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們要正視與它的共存與共榮。「NOW」不僅僅是當下,它是利用當今的案例做為窗口,再次告誡我們先人給予的智慧,也期許處在人類世的我們當有新的作為,它是我們學習與不可逆的氣候變遷共處,學習以自然為解方,與「我們的居所」共存與共榮的進行式。


註1: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景觀建築與區域規劃學系所在的學院在Ian McHarg在任時期原名為藝術研究所 (Graduate School of Fine Arts)在2019年更名為史都華威茲曼設計學院(the Stuart Weitzman School of Design)

註2:https://psych.utah.edu/_resources/documents/psych4130/Third_Nature.pdf

註3:Greater Perfections: The Practice of Garden Theory (Penn Studies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 P 32-75.

註4:https://www.britannica.com/science/geologic-time

註5:https://www.britannica.com/science/Anthropocene-Epoch

註6:https://www.climate.gov/news-features/understanding-climate/climate-change-atmospheric-carbon-dioxide

註7:https://stephenschneider.stanford.edu/Publications/PDF_Papers/Ruddiman2003.pdf

註8:https://www.nytimes.com/2024/03/05/climate/anthropocene-epoch-vote-rejected.html

註9:https://portals.iucn.org/library/node/46191

註10:https://research-and-innovation.ec.europa.eu/news/all-research-and-innovation-news/evaluating-impact-nature-based-solutions-handbook-practitioners-2021-05-06_en

註11:https://www.asla.org/2015awards/95842.html


【原刊於《Landscape景觀》2024-I】



關鍵字:第一自然、第二自然、第三自然、人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