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景觀建築碩士
1949 年夏天末尾,伊恩.麥克哈格在哈佛勤奮工作了 3 年之際,終於迎來一次長假。他開著史都貝克老爺車,帶著系上老師的介紹信,和妻子寶林(Pauline)兩人來了一場橫越美國的公路之旅。他們從麻州劍橋出發,一路南下,參觀華府,轉往肯塔基,穿過廣大的中西部,越過了黃石公園來到西海岸,駐留期間也見到了另一位同行:勞倫斯.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這次會面,自傳中沒有交代太多細節,卻也因此留下了想像的伏筆。兩位年輕人的生命軌跡在此短暫交會,隨後有如人造衛星一般,回到各自的軌道上運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專業領域深耕,也在景觀史的漫漫長夜中,偶然迸發出一絲光熱與星火。
麥克哈格與哈普林兩人同為美國當代景觀建築界不可迴避的關鍵人物。他們在生態規畫與環境設計的領域,也各自享有盛名。尤其是在1960年代的美國,社會上充滿了科技崇拜、物質主義、環保運動、公民思潮等炙熱氛圍,景觀設計體現了上述議題千絲萬縷的複雜性。其中一點,便是地景作為一種可控制的「人類施為」,與不可控的「自然現象」兩股力量之間來回拉扯的產物。這一點也反映在兩人的操作手法上:在巨觀與微觀、生態與藝術、區域規劃與社區設計等不同尺度層級,所展現出來的價值觀差異。
勞倫斯.哈普林(1916~2009)是以舊金山為據點的環境設計師。妻子安娜(Anna Halprin)是一位舞蹈家,兩人也是長年的合作夥伴。受到安娜在編舞、劇場專業的潛移默化,哈普林把「譜記」(scores)視為一系列人類思維、行動與營生的痕跡記錄。譜記的範圍包羅萬象,除了樂譜之外,它也可以是一張建築藍圖、數學公式、星盤塔羅……甚至只是一紙購物清單。在職業生涯初期,他發展出一套名為「環境譜記」(score for environment)的設計方法,用來探討舞蹈、劇場與環境設計之間的關聯。
哈普林觀察到,有別於傳統的造型藝術以「成果、物件」為導向的思考,舞蹈這一行為的「過程本身即是目的」: 動作召喚出更多動作、舞姿衍生出更多舞姿,身體感官沉浸在時間的流逝裡,呈現出一種緊密交織、即興演出的狀態,地景就像是一首流動的樂曲,而人人都可以是空間環境的編舞者。有鑑於此,哈普林結合了客觀的基地數據分析,和主觀的個人經驗感受,建構出一套開放式的譜記系統。
就在《道法自然》一書出版後的隔年,哈普林發表了《The RSVP Cycles》一書。他認為,譜記系統作為設計方法,雖然有其開放多元的一面,然而實際執行起來,卻無法涵蓋人文層面的諸多議題,尤其是個人心緒、情感、意志等稍縱即逝的因素。因此,若要使這些因素更加豐厚飽滿的融入設計過程,則有必要建立起一個循環系統,一套回饋機制,有助於溝通調節設計過程中的各個環節,以彌補思想與行動、想像與真實之間無處不在的裂隙。這套循環系統進一步深化的結果,就是上述的 RSVP Cycles。
顧名思義,RSVP是「資源」(Resources)、「圖譜」(Score)、「回饋行動」(Valuaction)與「績效」(Performance)四個字母的縮寫(借用蘇孟宗老師的翻譯)。亦即,人類環境的任何創作歷程,無論那是一棟建築、一段演奏、一幅繪畫或一篇書寫,都能夠應用在這個循環裡頭。這有賴於整體涵構關係的理解,以及跨領域之間所採取的共通原則。設計者可從上述四點其中的任一點作為起始,往任一方向移動。它迴圈式的樣貌,也保證了充滿彈性、未完成的動態特質。
而在許多設計師最關心的造型上,哈普林致力於探索大自然的外顯形式,強調它做為一種動態的過程,把人們對自然地景的感受、經驗加以轉化,反映在人造的設計地景上。這樣的做法,對他來說,即是地景設計這一門藝術的本質。
回過頭來看看麥克哈格。麥克哈格以大尺度的生態規劃、GIS 疊圖法為為世人所熟知,然而在近代美國環境規劃的發展史上,這同樣有跡可循。哈佛大學史上任期最長的校長之子——英年早逝的景觀建築師艾略特(Charles Eliot, 1859~1897),曾被認為是美國生態規劃的先驅者之一。早在半個多世紀之前,他就曾經使用 Sun Prints 的技術,把標有地界、步道、溪流、植被、地型等自然特徵的感光紙張,曝曬在陽光下疊印,形成了一張包含了各項地景元素的現況圖。艾略特的弟子華倫.曼寧(Warren Manning)進一步優化其系統。1912 年他為老家在麻州比爾里卡鎮發展的一張疊圖成果,也被認為是早年 GIS 的先驅。
大致上來說,麥克哈格的 GIS 疊圖,以科學實證的數據為基礎、以居高臨下的視角來俯看,如此貌似客觀的科學手法,確實能令過程思路更加清晰、一目瞭然,在面對客戶與業主時,也能更有效的溝通 (關於這點,我和高百慶老師在景觀學會專刊有進一步的評述)。然而,最終在圖面表現上,一張涇渭分明的色塊地圖,固然傳達了人為意圖下的秩序與安定感,卻不免給人一種靜態固著的印象。
說起來,1960 年代的美國,正是模控學(cybernetics)理論發展方興未艾之際。模控學原本是應用於二戰中的訊息技術,專門探討人機互動、科技與社會的相互關係。這股風潮開枝散葉般的延伸到其他專業領域,其中也包含了生態學、環境設計與景觀建築。關於這點,景觀學者 Margot Lystra 在一篇文章裡比較過模控學對麥克哈格與哈普林兩人所造成的差異。
Lystra 指出,模控學始祖諾伯特.維納(Norbert Weiner)、生態學家奧登兄弟(The Odum Brothers)等人,都曾致力於探討自然界的生態系統如何透過自我調節的手法,變化自身、自身變化,並力圖保持穩定。箇中關鍵之一,在於熱力學理論的「熵」(entropy)。熵是一種能量,也是導致世間萬物變動不居的因素: 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榮枯盛衰、陰陽消長……對早期講求恆定、線性演替的古典生態學理論來說,熵比較像是一種威脅,因此需要被抑制、排除。這樣的思維直接影響了麥克哈格,並且反映在他對地景系統的處理手法上。
比方說,麥克哈格認為城鄉的過度開發,造成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失控亂象,原因之一,正是由於「熵」無所不在的作用所導致。地景建築師身處其中,自然責無旁貸。因此,麥克哈格的 GIS 模型傾向考量各種突發狀況,將土地使用價值分級、排序、釐清變數,制定一套精密計畫,透過視覺化技術,讓成果變的清晰,可度量、可掌控,並在可預測的範圍內,給予一套標準化的解決方案。
相較之下,模控學思維在哈普林身上,卻是以一種較為私密、微小的人性尺度在發揮著作用。受到先鋒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的「機率音樂」、妻子的實驗性舞團等影響,哈普林擁抱混亂,對世間萬物的偶然、隨機與不確定性,採取了正面歡迎的開放態度,並視其為創作的重要根柢。「譜記」像是一紙邀請函,以溝通代替控制、以過程取代結果,衍生出一套充滿變動的設計哲學。
從 RSVP 模型本身的樣貌看來,資源、圖譜、回饋行動與績效四者之間,並不是一條單行道。設計者接納了過程與結果、真實與圖紙之間永恆的鴻溝。不斷來回修正、分析與回饋,得以提供持續改變與成長的空間。長遠來看,它形成一道開放式(open-ended)的良性循環。也正是這道循環,令它有別於板上釘釘的 GIS 疊圖。
哈普林曾在書中提到。他認為自然界本身就在持續不斷的進行創作。生態是一相互交織密不可分的整體,各部位之間須保持微妙的平衡互補,不讓任一方壓倒性的超過其它。對決策者而言,解決方案永遠是複數的,在公共與私密、為人與為我的心緒變動之中逐漸浮現,那不是僅靠單一目標導向式的硬性規定,或是元素的層層疊加手法就能達到的,因為事物相乘的結果必然大於相加。
打個比方來說,這就像人們在吃一道料理時,習慣把酸、甜、苦、辣、鹹、鮮等味覺元素給區分開來。然而,一道料理吃進嘴裡,終究是以一整體發揮作用。相加、相乘、融合、吸收……才造就了豐富的味覺體驗。換句話說,不僅僅要五味俱全,更要 1+1>2。以麥克哈格暱稱為「層蛋糕」(Layer Cake)的疊圖模型來說,一塊蛋糕的美味不只是單純的奶油歸奶油,草莓歸草莓,麵粉歸麵粉……而是各種食材原料經由牙齒咀嚼、唾液混合,舌尖吸收後,才在中樞神經系統產生了「啊,真美味」的感受。
因此,如果真要下結論來比較兩人的差異的話,不妨這麼粗略地說:麥克哈格與哈普林兩人同樣將「生態」視為一相互關連、不可分割的整體,但在操作手法上,前者偏向靜態疊加式、線性、結果導向的,後者則偏向動態迴圈式、循環、過程導向的;反映在項目尺度上,麥克哈格以宏觀的區域為主軸,鉅細靡遺的制定計劃,一網兜蒐,哈普林則以個人乃至鄰里社區為舞台,鼓勵共同參與、自發性的創作行為。這兩種態度看似扞格矛盾,甚至未必相容,但說穿了,其實都隱含了兩人對「道法自然」的理解。
這就說回人們對「道法自然」的理解了。如果我們把「地景建築裡的自然」看成是一道光譜,光譜一端是井然有序的人類施為,另一端則是諸行無常的天地異象,那麼對多數人而言,所謂「道法自然」,可能是在光譜的左右兩端,時時處於一種滑動的位移狀態吧?或許有人覺得,「道法自然」就是要順其自然、自由放任、無為而治……這當然也是一種理解方式,但若套用在景觀建築的領域,恐怕還存在著不少謬誤。關於這點,我想以後有機會再談。
資料來源:
關於勞倫斯.哈普林的網路參考資料
1. LAWRENCE HALPRIN: (1916-2009),Halprin Landscape Conservency.
2. Lawrence Halprin, Biography ,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of Lawrence Halprin.
3. 蘇孟宗〈共同語言之夢:勞倫斯哈普林的參與式工作坊〉,眼底城事。
刊出時間:2024 年 10 月 9 日
關鍵字:道法自然、麥克哈格、哈普林、G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