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景觀建築碩士


「地景究竟是我們身處其中(living in)的世界,還是我們從遠方觀看(looking at)的風景?」約翰.威利(John Wylie)在《地景》(Landscape)一書提出的大哉問,曾令不少讀者感到困惑。

當然,事情可能沒那麼複雜,答案也可以很簡單。你會說,這一切都是「觀看角度」不同所造成的: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然而,綜觀世間絕大多數的問題,都是觀看角度不同所造成的。地景地景,「地」與「景」之間的張力,如何帶領我們一探究竟?

地景是張力,談論地景卻令人欲振乏力。因為它太豐富、太浩瀚了,有時矛盾的令人不知所措。我們可以從字源學談起、從地理學談起、從詩歌文學、名言佳句談起,也可以從地球歷史談起。然而,在 46 億年的地球歷史面前,我們都還是小嬰兒。小嬰兒在張口說話之前要先學會看,而地景作為一種 Dennis Cosgrove 口中的「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圖畫」大概是最直觀的媒介了。因此,我們不妨先從名畫中的「道路」談起。

就拿前文出現的「米德哈尼斯的道路」來說吧!這一幅 1689 年的荷蘭古典名畫,或許提供了一個更深入觀看地景的方式。

米德哈尼斯的道路(The Avenue at Middelharnis)。(圖片來源:Wikipedia, Meindert Hobbema: The Avenue at Middelharnis {{PD-old}} )


17 世紀的荷蘭共和國自由貿易興盛:人民生活富足了,開始懂得欣賞藝術了,繪畫種類日趨專精,風景畫也逐漸成為一種獨立品項出現。在這幅畫中,霍貝馬(Meindert Hobbema)以寫實的手法,描繪了沿海小鎮米德哈尼斯(Middelharnis)的田園風光。畫面正中央的道路、兩側行道樹、延伸的田野、布滿雲霧的天空、遠方的城鎮塔尖、一撮撮人群…構成了一幅看似再平凡不過的日常風景。

如果我們 google 一下霍貝馬的作品集,不難發現他很擅長描繪鄉村或林間風貌。早年的作品以雜木林為主,形狀不規則的樹木占據了畫面,而且清一色是色調濃厚的常綠大樹,樹冠茂密、枝條延伸,蜿蜒曲折的道路通往磨坊農舍,偶爾也有幾個人影散落其間。土地彷彿吸收了飽滿的水氣顯得潮濕泥濘,搭配前景的灌木叢,天空總是多雲陰沉,整體給人一種不甚明朗的陰鬱感覺。

英國藝術網站上的霍貝馬作品集截圖。(圖片來源: https://artuk.org/discover/artworks/search/actor:hobbema-meindert-16381709/page/3)


然而,和過去的作品比起來,「米德哈尼斯的道路」卻顯得不太尋常:不同於過往鬆散的構圖,這幅畫以「線性透視」的手法來呈現眼前景像:遠近分明、組織清晰,醒目的水平垂直元素。兩排赤楊樹被吸入遠方消點,路中央的黃衣男子作為比例,賦予了空間尺度感,道路盡頭依稀可見幾個人影,眼睛都剛好位在地平線的位置(這些原理,學過透視圖的人想必不陌生)。天空占據了畫面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高聳的樹冠有意將人們視線引導向上,彌補了大片天空所導致的留白。

畫面左側是一畦畦「圩田」(polder):低地國為了獲取更多耕地,透過修築渠道,將湖海水向外排出,這種屯墾技術稱為圍海造陸(poldering),當中還鑲嵌著一塊整齊的人工林。畫面左前方雜亂的灌叢,與右側井然有序的樹苗形成了對比。一位園丁正在修剪樹木,只留下頂端,側邊枝枒則全數移除,這種手法據說不僅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木材資源,也為了符合當時貴族階級的喜好,用以裝飾園林:透過修剪,樹木長得更加細長高聳,適合在低窪潮濕的土壤存活。除此之外,人們各司其職,交談、漫步、賦歸…這一幅馴化的鄉野,日常營生的姿態,都完整呈現了 17 世紀人們對於「地景」的正統想像[1]


[1] 更多介紹請參考倫敦國家藝廊網站 https://www.nationalgallery.org.uk/paintings/meindert-hobbema-the-avenue-at-middelharnis

畫中的道路車轍、土地耕犁、灌溉溝渠、園藝匠人…在在透露了這一片田園風光背後,是人為介入的斧鑿痕跡。(圖片來源:Wikipedia, Meindert Hobbema: The Avenue at Middelharnis {{PD-old}} )

 

如同前文一再提到的,「地景」一詞的張力之一,來自於它同時帶有「地」與「景」的二義性。以歐爾威格(Kenneth Olwig)的說法,就是「地盤」(Domain)與「視景」(Scenery)兩者的區別: 前者與人類塑造的土地息息相關,並牽涉到地域、風土、習俗律法等概念,屬於常民的領域;後者則偏向從外部欣賞的角度,作為一種藝術的表現形式,屬於菁英階級的觀看之道。

然而,在這幅畫中,我們可以看見兩者如何緊密的相互依存:如果你匆匆投以一瞥,或是視而不見,這幅畫就只是單純的田園風光。然而,細看便會察覺,畫中的道路車徹、土地耕犁、灌溉溝渠、園藝匠人…在在透露了這一片田園風光背後,是人為介入的斧鑿痕跡。據說,當時的荷蘭風景畫,普遍不會呈現各行百工的姿態,這幅畫卻反其道而行,有意強化人們的營生。透過畫家的視野,「地盤」被轉化成為「視景」,產生了動態感、賦予了時間性,遠非一幅靜止的圖畫所能比擬。換句話說,以今日眼光看來,這幅 17 世紀的風景畫,本身已包含了一切關於「地景」的基本元素。

「米德哈尼斯的道路」影響了梵谷以及無數的後世創作者。2018 年當代藝術家 David Hockney 以現代手法重現了同一幅畫。(圖片來源:2022© Lluís Ribes Mateu,"Tall Dutch Trees After Hobbema (Useful Knowledge) 2017"@Flickr, CC BY-SA 2.0)


對霍貝馬而言,採用線性透視的構圖,不僅標示了個人風格的丕變,或許也暗示了晚年心境的轉折。儘管早在創作這幅畫之前,他以酒莊行業維持生計,淡出了藝術圈子,創作數量也大幅減少。然而,「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回首這條鄉村小徑,他似乎有意識的連結自身歷史,並以地誌學的手法記錄當時城鄉轉變的過程,同時帶領觀者邁向一種更清晰的觀看之道。

「觀看之道」,如同 Denis Cosgrove 在《社會構成與象徵性地景》(Social Formation and. Symbolic Landscape)一書中所說,「是一種西方世界的傳統產物,用來呈現人類的自我、它者與土地之間的相互關係…地景做為一種觀看之道有其歷史,這歷史只能透過更廣闊的社會、經濟脈絡來理解…觀看之道有其技藝,這技藝也只能透過文化實踐來與它者共…」

歷史技藝也好,文化脈絡也罷。這條「米德哈里斯的道路」,以一種直觀的方式,帶領人們穿梭在時間與空間的皺摺,來重新想像地景。或許是平凡無奇的意見,不過以上種種,仍讓筆者想起了地景學者 Anne Spirn 對「地景」一詞所下的經典定義:「人與土地的相互形塑。」



刊出時間:2024 年 1 月 2 日


延伸閱讀

什麼是「景觀」?(道地的困惑之一)


關鍵字:地景、Landscape、景觀、談天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