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景觀建築碩士
史考特.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裡有一段著名的場景,描寫了主角尼克(Nick Carraway)參加了位在曼哈頓上城一場豪奢宴會的景象。在酒酣耳熱、觥籌交錯之際,他寫下了這一段話:
「…我好幾次想告辭,但每次我要走,一陣嘈雜尖銳的抗議聲就像亂麻一樣把我糾纏住,拉回到椅子上…這排燈火輝煌的窗戶高高在上,從底下暮色蒼茫的街道望上來不知蘊藏著何等人生的秘密…而我自己似乎又在裡邊又在外邊,對這幕人生悲喜劇無窮的演變,又是陶醉又是噁心。」(時報出版,喬志高譯)
這一段話在字裡行間,似乎透露了主角內心的一股矛盾:一方面他熱切投入、享受當下,另一方面卻也保持清醒、冷眼旁觀。後世的評論家認為,這不啻是書中兩位主人翁尼克與蓋茲比的性格寫照。前者冷靜、簡樸而節制,後者浪漫、奢華而放縱。兩者看似大相逕庭,實則是作者本人的人格縮影。透過自我雙重意識的交互映照,那個浮華時代俯仰下的心念,美麗與毀滅、內在與外在狀態的拉扯……一一躍然紙上,成為貫穿全書的一股張力。改編電影裡有一幕,主角醉眼朦朧的朝窗外俯瞰,在幾個街角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他同時是自我感知與感受的對象,既是眼前風景的參與者,也是局外人,既抽離又投入。「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within and without)」成為金句,流傳至今。
哦,是了,便是這句話,「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它為多少創作者披上一層世故而神秘的面紗:一邉善盡職責勤勤懇懇,另一邊超然物外淡泊名利。在人心浮動卻未必顛沛的小時代裡圈出一弧舒坦的半透明泡泡,使人懸浮太虛幻境之餘,仍不忘窺探人間。
撇開小說不談,即使在現實世界,我們也都具備了上述「參與者」與「局外人」的身分。我們站在生活的另一邊,隔著手機屏幕觀看著這邊的生活。為了滿足「觀看與被觀看」的需求(啊這說法還真夠老套),旅人不遠千里尋訪名勝,號稱身心靈全然沉浸眼前美景的當下,仍不忘隨身攜帶攝影師。拍照時如果少了人就不算最美風景的話,我們寧願多排隊半小時,也要讓自己成為那道亮麗風景線的一部分。
既抽離又投入、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這樣的姿態,不僅見諸上述的人生風景,也能從風景畫中的人物來略窺一二。這次筆者想從美國 19 世紀的風景畫家湯瑪士.科爾(Thomas Cole)筆下最知名的一幅畫〈牛軛湖〉(The Oxbow)來談起。
這幅創作於 1836 年的名畫,或許您也不陌生。如今,它仍靜靜掛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美國廳最顯眼的一面牆上,每天有成千上百人前往觀賞。它有太多值得探討的層面,尤其是關於風景畫作為一種反映了國族認同、道德與意識形態的產物,流傳至今,仍持續塑造著美國人的心靈,以及他們對荒野大自然的感受。不過受限於篇幅,這次暫且把焦點放在「抽離與投入」這一項主題。
根據大都會博物館的官網,這幅畫描繪了一場暴風雨過後,從美國麻州的霍利奧克山頂(Mount Holyoke)向下眺望的景象。畫面左前方是一片茂密的原始山林,一棵受風暴拉扯的枯樹,連同大片的烏雲密布,占據了畫面左半部。中間的主景則是山腳下蜿蜒的康乃迪克河。河上白帆點點,兩岸是沖積平原形成的一畦畦肥沃耕地,田籬、房舍散落其間,幾縷炊煙,遠方則是錯落起伏的山丘,與逐漸清朗的天色…
乍看之下,這是一幅平淡無奇的農村日常。然而,如同許多「這幅名畫,原來要看這裡」之類的藝術史考察,這幅畫當中也有一個不易察覺的細節,那就是隱藏在畫面下方中央那一位畫家模樣的人。他頭戴帽子,手執畫筆,窩藏在一塊岩壁前方,面前擺著一畫架,這正是藝術家科爾本人。他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目睹著大自然壯闊的一幕,並著手記錄下眼前的景象。
儘管眼前江山如此多嬌,然而畫中的科爾本人,卻刻意別過頭去,轉而凝視著畫框外的觀眾。這當中,難道也暗藏了什麼玄機嗎?
回顧一下這幅畫的創作背景便可得知:原來早在 19 世紀初期,霍利奧克山就以康乃迪克河谷美景而聞名於世,吸引大量國內外網紅,其中也包含了科爾本人。然而,一直到了 1832 年,他才第一次親自登上山頂,並且在短時間內畫下了一張素描。在那之後,他隨即投入了另一系列畫作「帝國的歷程」(The Course of Empire)。直到 1836 年初,科爾為了轉換心情,尋求靈感,並為同年春天紐約舉辦的一場展覽做準備,才從素描本找出了這幅 4 年前的手稿,花了幾週的時間完成了它。也就是說,這幅畫並不是第一時間在山頂上完成的。(更多介紹請參考:Explore THOMAS COLE)
我們不妨稍微想像一下科爾創作的情景:他登上慕名已久的山頂,受到眼前美景的吸引,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狂熱的靈感也油然而生。然而,受限於種種因素,他只能先以素描的方式快速留下草稿。直到數年後,才有機會從腦海中的圖庫重新取回記憶。為了成就一幅理想化的大自然美景,他獨坐在近 2 米長的空白畫布前,一筆一畫,精雕細琢的加工。畫面中的朝輝夕陰、暴雨明霞,其實都是後來才加上去的。
因此,表面上看來,這一幅單純的風景畫,實則反映了科爾在冷靜與熱情兩種(或多種)狀態之間徘徊的心境:縱使眼前風景再美,他終究要回到幽暗的工作室,以一介旁觀者的身分,冷靜的綜觀大局—他在描繪地景的同時,也描繪了正在描繪地景的自己。這種在自己創造的作品中,同時紀錄創造作品過程的手法,在電影上稱為戲中戲(Mise en abyme),暗示了創作者的自我意識,在數個場景之間來回切換、持續拉鋸的結果。根據《The Empire of the Eye》一書作者安潔拉.米勒(Angela Miller)的說法,這種既投入又抽離的姿態,暗示了科爾心中的「雙重意識」:他既是眼前風景的旁觀者,也是參與行動的畫中人。他以一種若即若離的姿態,遊走在畫框內外。
把自己的形象置入畫中,畫家從眼前風景的「旁觀者」成為「畫中人」(或者反過來說,讓自己成為眼前風景的「旁觀者」),這當中又再次涉及了某種視角的切換,重新建構出「觀眾-創作者-地景」之間的關係。就像《大亨小傳》電影中的尼克,或是上一篇〈麥田群鴉〉裡的畫家主角。
這裡「凝視」再度成為關鍵字。安潔拉分析道,儘管同時期的哈德遜河畫派裡也不乏人類觀察者,然而他們經常只是點景或比例尺,用來對比出天地的壯大與人類的渺小。他們背對觀眾、缺乏目光接觸,成了路人一般的存在。祖國的大好河山雖美,卻是停留而駐足的,彷彿被包含在一幅歲月靜好的永恆狀態之中。缺少了一股稍縱即逝的動態張力,更沒能與觀眾產生交集。
相較之下,〈牛軛湖〉畫中人的凝視像是一扇門,一條秘密通道,彷彿邀請畫框外的觀賞者一同「走入畫中」,進入他所創作的世界,共度良辰美景。畢竟,這終究是一幅以商業娛樂為主要考量的畫作。回到前面的費茲傑羅。他雖然才華橫溢、文采飛揚,作家生涯卻也充滿坎坷。揮霍無度、晚年酗酒、落魄潦倒。他曾說道:「要檢驗一個人是否具有一流才能,就要看他是否能夠在同一時間容納兩種相互矛盾的念頭,還照樣思考,不受影響。」這話聽上去多少有點自命不凡,實則是他晚年精神狀況不佳的自述。這種「相互矛盾」的念頭,是否也包含了「抽離與投入」這兩種迥異的心境呢?
刊出時間:2024 年 3 月 2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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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地景、Landscape、景觀、談天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