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 景觀建築碩士


2021 年 4 月,適逢每年的「世界景觀建築月」,美國景觀建築師協會(ASLA)官網上的「使命」一欄,出現了短短的一句話:「協助我們的成員,藉由景觀建築,來設計一個更永續而平等的世界。」(Empowering our members to design a sustainable and equitable world through landscape architecture.)可見在千頭萬緒的議題中,ASLA 試圖化繁為簡,將「永續」與「平等」視為當務之急,也反映出美國景觀界近年來政策制定的走向。

筆者於 2020 年底曾發表〈ASLA 近年政策如何影響環境變遷下的專業思維〉一文,本文延續該篇主題,試圖在「永續」與「平等」兩個大方向下,擷取「氣候變遷」和「社會正義」兩個子題,作為論述的展開,並回顧 2021 至 2022 的這一年多來,ASLA 在這兩條不歸路上,所採取的部分手段,並重新省思人類世、地景藝術、種族及性別平權等議題。


氣候變遷|全球視野與在地行動

飽受媒體關注的第 26 屆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6)去年底在蘇格蘭落幕。表面上,官方首次決議「逐步減少化石燃料」,並維持「將全球升溫控制在攝氏 1.5 度」的共識。然而,對於身處環境專業最前線的地景設計者而言,這個目標過於溫和緩慢。ASLA 呼籲:至少在 2030 年前須減少 65% 溫室氣體排放,並在 2040 年達成淨零碳排的目標,才算及格。

早在 2018 年,ASLA 即發布了一份應對氣候變遷的報告,訂定了生態系統、社區發展、脆弱社區、交通運輸、農業等五大領域的設計準則,強調彼此之間的協作串連,並在 2021 年成立了氣候行動委員會(Climate Action Committee),強調從個人出發,將影響力拓及整個專業社群,最終達到更高的聯邦層級。隨著拜登政府上台,ASLA 也草擬了一份給執政者的建言,建議將景觀建築課程列入國土安全部認定的 STEM(即科學、技術、工程、數學) 分類,此舉除了爭取經費之外,也意味著強化領域裡科技導向的成分。

這也體現在一系列與景觀設計結合的應用程式開發上,例如:2019 年設立的 Climate Positive Design 網站,能直接計算施工過程中產生的碳排量。研究者分析了不同材料(石材、金屬、植物等)特性,參考聯合國氣候報告、美國環保局、綠建材等指標,從中擷取相關數據,開發出一套專為景觀設計師打造的工具組。這麼一來,設計者得以釐清材料選用是否符合環境友善指標,進而做出最佳的權衡。

儘管如此,氣候變遷不僅僅是一連串官方說法與數值計算。要真正深入人心,仍須透過切身的實踐。2021 年 10 月在紐約市舉辦一場名為 Courageous by Design 的會議,由數位女性專業者主導,體現了她們對氣候議題的積極介入。其中,地景史學者麥爾(Elizabeth K. Meyer)提倡「地景設計師必須聚焦於人們日常的感受,以藝術行動來表達異常氣候的迫切性。」如同紀登斯(Anthony Giddens)在氣候變遷政治學一書中點出,氣候變遷必須處理一個詭辯,即「人人都憂慮,人人不行動」。因此,融入日常生活的主觀體驗,才是觸發行動的誘因。麥爾並以藝術家 Olafur Eliasson 的作品為例,說明人們如何透過藝術創作的衝擊,來彌補認知與行動之間的斷層。地景設計首先創造有意義的體驗,深入個人的情感及心理層面,才能為群體帶來更大的效用。

以越戰紀念碑為世人所熟知的林櫻(Maya Lin),近十年來對抗地球暖化、棲地喪失不遺餘力。2014 年她創設了什麼不見了」(What is Missing?)網路平台,首度以電子媒體形式,呈現虛擬的線上紀念碑(Online Memorial);透過分享已滅絕的物種,提醒人們棲地喪失的嚴重性。此外,去年在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的裝置藝術「幽靈之森」(Ghost Forest),將 49 棵原本位在紐澤西一處高地的大西洋雪松,全數移到曼哈頓市區。這些枯樹受到海水入侵、土壤鹽化作用而死亡。如今以另一種充滿絕望的型態重新出現在世人眼前,展覽期間樹幹顏色逐漸灰白、消褪,展現出氣候變遷所帶來的凋敝景象。

另一項有趣的行動,則是加州 San Rafael 西裔移民社區的一台宣傳車,此區本身地處低窪,有一條運河穿過;居民多數為低收入家庭,普遍缺乏相關氣候知識。為了傳遞本地海平面上升的訊息,該地社區工作者將一台老舊的福特廂型車表面加工改造,重新塗裝彩繪。這台命名為 FloMo(Flood Mobile)的載具,藉由雙語及淺白易懂的圖解,在持續移動的途中傳達了地球暖化的迫切危機。

圖1,Olafur Eliasson Weather Project|圖2,Flood Mobile|圖3,Ghost Forest。


人類世的混種地景

近年來,以自然為本的解法(Nature-Based Solutions)儼然成為規劃方法的熱搜詞彙。其中關於「自然」的再思考與辯論,總是歷久不衰。一派主流觀點認為,相較於西方「地理大發現」建構的古典自然觀,將之視為獨立於人類個體、或是僅為其服務的背景布幕,如今的「自然」早已將所有地表一網兜收。「人類世」(Anthropocene)這個曾紅極一時的詞彙,描繪人類活動如何成為地球變遷的主要驅力「我們在海溝最深處發現塑膠微粒,也在變種的郊狼身上發現人類行為,更能讓猿猴學會使用手機 APP」。以上種種看似矛盾、多元混雜的現象,都進一步打破了古典自然與文化對立的二分概念。

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在 1985 年提出的「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主張:我們都是自然與人工、想像與現實的嵌合體,同時也是「機器和有機體的理論化組裝」。近年來,地景設計師也嘗試藉由這種生物與非生物體之間的系統整合,在基礎建設、生態與都市等不同尺度的介面中,共構出一種更多變、富於想像力的混種地景(Cyborg Landscapes)。發展至今,它促成了一種智能化、具有韌性,能不斷調整自身系統以適應變遷的動態美學觀。

SCAPE 的歐芙(Kate Orff)主導的「活的防浪牆」(Living Breakwaters為例,自從 2012 年的珊迪颶風將紐約市史坦登島南端堅硬的海岸摧毀之後;有居民要求建立更高、更堅固的防浪牆。另一方面,保育份子則堅持要重新野化(Rewilding),將過度開發的土地歸還給自然的原生狀態。然而在寸土寸金的紐約市,這兩者簡直不可行。人們開始意識到今後只能與水共存,而非蓋一堵高牆,將洪水隔絕在外。

歐芙的團隊建置了一道 700 多公尺的防波堤,由天然石塊、牡蠣與珊瑚礁等生物素材構成。牡蠣過去曾經是紐約海岸線天然的保護力量!只不過百年來,為了因應高速經濟發展,人們清理河床,築起海堤,用以發展航運,棲地破壞造成牡蠣數量大幅減少。如今再度借助自然的力量,這道防浪牆成為了生物與非生物混雜的基礎設施,反而能更有效阻止大西洋海水上升,同時淨化水質,吸收浪潮的能量,並減輕海水對岸邊的侵襲。

在 2019 年紐約時報的一篇專訪中,歐芙對自己的作品下了註解「自然已不再自然。如今一切皆關乎設計」(There is no more natural nature. Now, its a matter of design)。這一番宣言,意味著地景藝術家持續捏塑著「人與自然」的關係。要在人類世時代「生態地」創作,就必須與自然共構、轉變及一同成長,以回應永續發展的要求。


Living Breakwall 示意圖。(Source: SCAP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社會正義|揭露過去與想像未來

自從 2020 年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一案發生後,種族歧視的冰山一角再度被揭露,美國各行各業開始檢討結構性的歧視議題,地景建築領域亦然。文化地景基金會(TCLF)也在長年累積的資料庫中新增了「種族與空間」一項分類,提醒人們這些遭人遺忘的後殖民地景,如何受到過往戰亂、殖民、奴隸等社會制度的形塑;重新揭示在世人眼前,迫使人們須以更廣闊的方式來重新定義地景。

《地景》(Landscape) 一書的作者威利 (John Wylie)指出:就經濟、物質與生產面而言,地景有如一層「面紗」,隱形的人類成本鑲嵌其中。「一方面提供審美的幻景、卻也是掩蓋潛在物質與真相的煙幕」。地景不僅訴說真實,它同時也隱瞞、扭曲了事實。這種「表裡不一」(duplicity)的特質,操弄著我們的視覺、影響著觀看的方式。

揭露過去的不義地景,是否有助於想像一個更公平的未來?上述後殖民古蹟多半位於偏鄉,階級與貧富不均的劇本,如今依然在城市中心上演著。對於習於便利的台灣民眾而言,或許難以想像美國許多城市,仍處於艾森豪時期公路高速發展所遺留下來的割裂狀態。這些快速道路,經常以歷史上惡名昭彰的紅線(Redlining,種族隔離制度)來劃定,長期缺少為社區發聲的領袖,居民因而成為政治角力下的犧牲者。

2021 年 ASLA 都市設計獲獎者中,可見到不少為弱勢族群發聲的案例。由 SWA 規劃的帶狀公園 Ricardo Lara Park,將加州林伍德市 (Lynwood)一條長約 1 英里帶狀區域,重新改造為社區交往的場所。基地緊鄰高速公路,設計團隊藉由有限的預算,將重心放在社區居民的日常飲食及運動習慣,闢建城市農園,種植新鮮蔬果,動線規劃滿足了全體市民 15 分鐘步行即可到達的基本需求。這麼一來,能有效改善市中心常見的食物荒漠(food desert) 景象。


2020年出版第一本關於非裔地景的專著"Black Landscape Matters"。(Source: Amazon)

Dequindre Cut 外表不特別光鮮亮麗,功能卻恰如其分。

顯然地,要為老舊社區注入活力,單靠鉅額投資與前衛的設計理念是行不通的。近年來,有鑑於紐約高線公園帶來的仕紳化爭議,人們開始懷疑這些外表時髦鮮綠的後工業景觀,是否真正為居民帶來好處?底特律的 Dequindre Cut 林蔭大道試圖回答了上述疑問。SmithGroup 設計一段長約 2 英里的綠帶,重新連結社區與市中心。由於此區住戶擁車比例偏低,設計團隊乾脆將這段綠帶改為無車的通勤空間,除了更安全之外,同樣有助於改善當地居民的健康。

這個計畫完全由社區民眾來主導,採用當地藝術家塗鴉創作,凝聚社區意識。美國從南到北都能發現以解決食物荒漠為核心議題的設計,其他獲獎案例還包括了費城的市民農場(Farm for the City位在市政廳旁的潘恩廣場,透過 Viridian 設計工作室、在地居民與賓州園藝協會的合作,藉由可回收、模組化的簡易菜園裝置,以快閃店的形式,結合幾個街區外的加工廠、廚房,為當地無家可歸者提供了當季新鮮的蔬果。活動期間,人們發現這些臨時菜圃除了聚會的功能之外,還意外展現了青翠欲滴的綠意,柔化了原本廣場大片冰冷乏味的水泥鋪面。

位於費城市中心的臨時菜園Farm for the City。(Source: Viridian Landscape Studio)


性別、種族與職場文化的再敘事

2021 年 8 月發布了一份最新報告,探討環境設計專業的性別不平等議題,報告指出:相較其他專業,環境設計領域(包含建築、室內、景觀、都市計畫)的進度相對緩慢,部份原因是設計專業由於昂貴學費及長時間學習成本,導致許多弱勢族群參與度較低。根據統計,在全美受官方認可的建築系課程中,非裔及西裔學生人口只占了 5% 與14%,由於長年以來白人男性主導優勢壟斷,2020 年的報告顯示,全美新進女性建築師人數仍少於 40%,少數族群更是不到 20%,其中 10% 及 3% 的景觀執業者為拉美裔及非裔。在都市計畫一項,更有 60% 執業者為男性,且超過 3/4 為白人。

文化地景基金會2020年推出的女性設計師專題。

文化地景基金會 2020 年推出的女性設計師專題。(Source The Cultural Landscape Foundation)


結論

2022 年 4 月適逢歐姆斯德(Frederick Law Olmsted)兩百歲誕辰。在名為 Olmsted200 的網站上,登出一系列紀念他生平事蹟的專文,其中不乏宣揚他對環境及社會正義所作出的貢獻。認為早年他堅持廢奴,投入公共衛生、自然保育,以及主張「公園」作為全民共享的場所(Parks for All People)等宏大理念,今日都被證明是獨具慧眼,尤其近幾年氣候變遷、疫情,黑人平權議題再度浮上台面之際。

歐姆斯德本人像是一面稜鏡,多重映射出「景觀建築」這門專業的複雜樣貌。如今,地球所能承載的重量,早已超出他 19 世紀的想像。本文所談的氣候變遷與社會正義,看似尋常之至,然而只是冰山一角,滲透至地景建築領域的每一個細微層面。進一步說,這兩者絕非平行發展、互不相干的議題。氣候變遷還是一場經濟賭局,氣溫升高不僅表現在可見的自然災害,更隱藏在無名的社會角落。弱勢族群往往是氣候變遷下最直接的受害者,它深化貧富差距,從而影響地景結構的布局。事實上,文中所提及的許多後殖民地景,本身由於缺乏維護經費,更顯脆弱,長期暴露在氣候變遷的威脅之下,更容易銷聲匿跡,就此真正隱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2021 年台灣人均碳排量是全球人均 2.5 倍,在已開發國家排名吊車尾。2030 減碳、2050 達成淨零碳排的目標,依舊眾口難調,前述的「紀登斯詭辯」同樣在台灣上演。另一方面,聯合國公布的性別不平等指數,台灣性平表現雖居亞洲之冠,然而這並不意味著職場上許多約定俗成的父權觀念已被拋諸腦後,更不意味著性平法律的硬性規定,凌駕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

本文盼以更具批判性的視角,來讀取當今設計地景裡「氣候變遷」與「社會正義」交織混同的痕跡。並在千頭萬緒的議題中,引領專業者更清晰的看見未來可能的動向。


【原刊於《Landscape景觀》2022-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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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ASLA、氣候變遷、社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