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景觀建築碩士


從前在大學上景觀史的時候,老師在第一堂課,就拋出了一個問題: 「什麼是環境(environment)? 什麼是景觀(landscape)? 什麼是景觀建築(landscape architecture)? 」

我依稀記得,當時老師是用「景觀」,而不是「地景」來稱呼 Landscape,也沒想過,兩者之間還有這麼多語義上的差異,值得日後一探究竟。不過話說回來,那時才剛升上大二,生活中有太多比 Landscape 該如何翻譯來的更迫切的事情。畢竟正面臨了課業最緊湊的一個學期,而景觀史課程對我而言,比較像是一個轉換氣氛、調劑身心的角色。

印象中的答案大致是這樣的:「環境」是一客觀存在的實體,這實體被人眼吸收轉化之後,就成為了「景觀」;而「景觀」再經由人類雙手進一步做出實質上的干預,於是就有了「景觀建築」。也就是說,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先後順序的關係。箇中關鍵在於,無論是「景觀」或「地景」,都少不了人類意識的介入,也無法排除人為意圖的參與。至少期中考我是這麼寫的(大概)。

大多數情況下,「景觀」或「地景」兩者可交互使用。(圖片來源:WordArt網站,鄭台祥編排)

Landscape 一詞的中文該譯為「景觀」或「地景」,如今似乎已不再是個引發熱議的話題了。在大多數情況下,兩者可交互使用,端看當下理解的角度為何。比如說,當我們把 Landscape 稱作「地景」,它自然會偏離以「視覺」為主軸的航道,轉往一種手眼並用、在地實踐的方向行進。前文一連串紛擾的字源學之爭,說到底,就是在「地盤」與「視景」之間來回拉鋸、搖擺不定,並從中衍生出一系列關於身體與視線、觀察與棲居,投入與抽離等二分法辯證。

只不過,按照上述先後順序的邏輯,筆者想到的另一個問題是:「土地」(land)是如何成為「地景」(landscape)的?

若要從藝術史當中尋找答案的話,馬爾科姆(Malcolm Andrews)在「風景與西方藝術」(Landscape and western art)一書或許提供了些許線索。本書的第一章,就以「Land into Landscape」為名來破題。依他的看法,「地景」是觀賞者有意識的從「土地表面」所擷取的一部分,經過潤飾、編修而成,目的是為了符合某種特定的審美觀。也就是說,當「土地」經由畫家或攝影師的獨具慧眼吸收,並轉化為作品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成為「地景」了。

這樣的說法當然是比較粗略的,並且仍跳不出它偏重視覺的範疇。馬爾科姆進一步闡述土地、地景與風景畫之間的關聯。他認為「地景」是透過人為意圖加工處理過的「土地」。地景是風景畫的原材料,在那之前,土地則是地景的原材料。換句話說,三者之間同樣存在著一種先後順序的關係:透過人類的參與介入,土地成為地景,地景成為風景畫。如同前文「米德哈尼斯的道路」所描繪的:農民園丁為了日常營生的需求,圍海造陸、修剪苗木,將土地改造成為地景,而畫家則站在遠處,以一個觀察者的角度,將眼前景象創作成為風景畫。

網路搜尋「Landscape」一詞可找到各式AI生成影像。(圖片來源:stockgiu@Freepix)

另一方面,談論「土地」是如何成為「地景」,其實也是在談論,這兩者有何不同? 

這答案當然又是千千百百種:土地相對恆常穩定,地景則變動不拘; 土地的邊界通常涇渭分明,地景的邊界則經常游移不定;土地比較像是一塊 2D 的平面,地景則像是 3D 的空間加上時間;土地精準而客觀,能被一筆一畫仔細測量,地景則含糊而主觀;土地就只是「在那裏」,然而一旦透過詩人眼底筆下,「寫景」,就成了朝輝夕陰、晴空萬里,成了江南草長、群鶯亂飛,成了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我們不妨再一次從字源學的角度來探討,既然 Landscape 一詞譯做「地景」,那麼 Land 是「地」,scape 不就是「景」嗎?這看似理所當然的說法背後,其實隱含了一個流傳甚久的謬誤。

前文已一再強調,Landscape 的字源來自於日耳曼語 Landschaft,意指「人與土地的相互形塑。」在這個脈絡下,-scape 作為字尾,同時帶有「塑造」(to shape)、「關係」(-ship)的意思,並不代有任何視覺方面的含意,那麼,為什麼 scape 中文會被叫做「景」呢?[1]

[1] 關於 Landscape 字源學的涵義,可參考筆者另一篇文章:窺探自然與文化的矛盾複雜—也談「「景觀」的多重身分」


有一派主張,認為將 scape 理解為「景」,其實是和另一個字尾 scope 混淆的結果:scope 源自於希臘文 skopion,意味著「觀看」,當然百分之百帶有視覺的含意,相關的詞彙有顯微鏡(microscope)、望遠鏡(telescope)…等等。然而,由於兩者讀音相近,人們將 scape 與 scope 誤讀了。再加上 Landscape 一詞在漫長的詞彙演化過程中,它始終與充滿視覺意象的「風景畫」有著難分難解的關係。於是張冠李戴、將錯就錯之下,人們順理成章的將 scape 理解為「景」[2]。 

[2] 人類學家 Tim Ingold 及 UIUC 教授 David Hays 接提出過類似看法。



如果這樣的說法屬實,那或許也順道解釋了 waterscape(水景)、streetscape(街景)、cityscape(市景)等單詞的由來。另一方面,它其實也反映了 1990 年代以後地景研究取徑的轉向。當中一派人文地理學家認為傳統的地景定義過度強調了視覺的層面,而忽略了政治、經濟以及物質、生產與交易等社會層面之間更錯綜複雜的歷史淵源。

「富春山居圖」子明卷是中國山水畫「寫景」、「詩畫合一」的代表。(圖片來源:Wikipedia,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子明卷 {{PD-old}} )

然而,撇開麻煩的藝術史、字源學不談,對你我來說,「土地」又是怎麼轉變成「地景」的呢?或許「搭飛機」這件事,道出了許多人心中共同的答案。

每當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窗邊乘客總會不自覺的向外俯瞰。此時,腳下零星散落的耕地農舍、廠房、違章鐵皮…逐一變得清晰可見,成為特徵明確的鑲嵌塊體,能夠被辨別指認。隨著海拔高度不斷爬昇,距離不斷拉遠,身體逐漸遠離堅實的固態地表,彷彿在比重不同的液體中上下浮沉。跳脫了日常營生,我們得以轉換視角,從土地的局內人成了旁觀者。

此時此刻,各種關於 Landscape 的定義,也就隨著機身搖晃,在雜亂無章的思緒中紛至沓來。這當中不僅僅涉及了某種宣傳「看見台灣」式的空拍視角,也十分貼近學術圈子底下慣性的自言自語。說起來,我腦海中最常浮現的,是荷蘭地景生態組織(the Dutch Society for Landscape Ecology,荷文名 Werkgemeenschap voor Landschapsecologisch Onderzoek,簡稱 WLO)1982 年所下的定義:「Landscape 是一關係系統下的集合體,共同構成地表可被指認的一部分。這集合體透過非生物、生物及人類行動者的力量來共同型塑、維持…」[3]  

[3] 原文為:”Landscape is a complex of relationship systems, together forming a recognizable part of the earth’s surface, and is formed and maintained by the mutual actions of abiotic and biotic forces as well as human action.”

隨著海拔高度不斷爬昇,距離不斷拉遠,我們得以轉換視角,從土地的局內人成了旁觀者。(圖片來源:鄭台祥)

無論從水平視角來創作風景畫,或是從高空俯瞰來思考人生,Landscape 都暗示了一種抽離的特質:因為抽離,得以產生張力,因為張力,人們得以不斷回溯、思索自身與土地之間的關係。土地如何成為地景?若要用一句話回答,或許如同齊美爾(Georg Simmel)在「地景的哲學」一文中所言:「人與土地分離,於是產生了地景。」

而分離也是一種關係。


刊出時間:2024 年 1 月 25 日


延伸閱讀

什麼是「景觀」?(道地的困惑之一)

什麼是「景觀」? (米德哈尼斯的道路)


關鍵字:地景、Landscape、景觀、談天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