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景觀設計師
美國麻省大學景觀建築碩士


「我是我的身體,而身體總是已經既在世界之中,也屬於世界(in and of the world)。身體在世界中的積極能動性,因而並非由一系列施加於既有空間的操作構成。反之,身體既總是已經沉浸於世界的空間性之中,又創造了那個空間…於是,確切而明白的是,「我的身體絕非對我而言僅僅是空間的一個斷片,如果我沒有身體的話,根本就不會有我的空間」…

--約翰.威利於《地景》一書引用梅洛龐帝,王志泓等譯


每次遇上難以理解又不可言傳的事物,您當下會是什麼反應?可能有人會想起維根斯坦的名言:要保持沉默。而沉默之餘,還不忘暗暗下定決心,非弄懂它不可。有人則會挑眉質疑,畢竟,身處真假難辨的後真相時代,「懷疑一切」是比較保守而時尚的態度。當然,除了懷疑之外,更多人選擇了哼哈以對、輕鬆帶過。或許是忙碌現代人的天性吧,畢竟當下時間、腦力皆有限,用看不懂的語言解釋聽不懂的事,還期望負負得正嗎?何妨,戲謔一下吧。 

梅洛龐帝的知覺現象學是後世現象學家經常引用來源之一(圖片來源:網路名言產生器,作者自行排版)

說起來,當我第一次看到上面那段解釋「地景現象學」的文字時,多少也抱持了玩笑的心態。這當然是我才疏學淺、管中窺象的緣故。俗話說,「窮其道者,歸處亦同」,愈是深入研究一件物事,愈會發現其奧秘無窮,轉而從當初的無知變成敬畏,甚至油然升起一股宗教般的虔誠心情。只不過,作為哲學科普的門外漢,一上來就面對看不懂的長篇大論,難免會想捉弄一下這些咬文嚼字的翻譯啊。

後來我讀到約翰.威利在《地景》一書裡的〈地景現象學〉一章,才知道,即使是學富五車的大學者如他,在面對「現象學」(phenomenology) 一詞時,也不免感到困惑。困惑之餘,也稍稍戲弄了一下這個詞彙:一來它讀音又臭又長記不清順序;二來字義摸東摸西摸不著頭緒。「既複雜又模糊,本身就令人倒胃口」。因此,多數人其實一開始就「假定了他們無法理解現象學。」

(閱讀更多:什麼是「景觀」? (米德哈尼斯的道路))

上網 google 一下,有網路字典說得簡單:「現象學」不過就是一門研究「身體經驗」的哲學;所有事物終極的意義、價值都來自於個人活生生的體驗,讓一切外在現象回歸到內部自身的感知,是認識世界的不二法門。這樣的定義雖然言簡意賅,卻難免有空泛而籠統的嫌疑。它令人聯想到書櫃上那一排被歸類在「自我成長」類型的陳年心靈雞湯。有如上世紀 90 年代某本曾紅極一時的都會言情小說──故事的尾聲,女主角獨自一人流浪到了馬達加斯加,一邊思索人生意義,一邊追尋著一名為耶穌的男子。爬上某座神秘山頂,極目遠眺,眼前的無垠浩瀚令她融入一片虛無。她的意識一會兒擴大一會兒縮小,身體與宇宙星系等大,也與細胞粒子共小。在巨觀與微觀之間,近乎神性的體驗讓她在臨死前大徹大悟:「原來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切的邊境,所以不再有流浪。」於是乎「她明白了,生命的終極意義不在追尋答案,而在於體會與經歷。」

如此這般,從 90 年代台北人生活在甚囂塵上、車水馬龍導致徬徨終日所衍生出的現象級小說裡斷章取義,脫離日常柴米油鹽的人性,結合了梅洛龐帝式與世界開放共感、沉浸其無邊紋理當中,進而感悟出虛無飄渺的神性,原來也可以有這麼現象學的一面啊。

笛卡兒式的心物二元論,衍生出人與環境、內部與外在出現了「個別的形式化」。而正是這種分離作用,導致「地景」這一概念的出現(圖片來源: Wiki)

也有一種說法認為,「現象學」就是一門描述主體(個人意識)與客體(外部環境)之間的感知經驗的哲學。當然,這同樣也是種極度簡化的大一統說法,夷平了各門派之間千絲萬縷的矛盾差異。不過,這也道出了如我等哲學科普門外漢的某種困境:既然現象學這一概念過於虛幻,是不是只能大而化之、求同存異甚至長話短說式的去理解它呢?人活在空間裡,自我是主體,空間是客體,這是 17 世紀以來延續至今的笛卡兒式心物二元論,如今已是一句空洞的常識,說了也等於沒說。五歲小孩都能說出自己在空間中的感受,他們卻不知道什麼是「現象學」。

只是,不知您是否想過,描述「我」在現實空間之中的感受,真的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嗎?

以自我的眼光觀看世界、描述空間,意味著活在一個「第一人稱」的現實中。如同 2018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所指出的,這是「現代社會非常典型的一種光學特點」。無論是對讀者或作者,採用「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幾乎占據了人類歷史上絕大多數的文學藝術作品,無論小說或繪畫,創作者透過自己的雙眼,以文字或圖像去描述世界,建構故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關於這種「光學特點」的起源,有一種常見的說法,就是它來自於 15 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線性透視(linear perspective)技法。

「線性透視」這種發明,是地景作為「觀看之道」的理論根源。根據 Denis Cosgrove 的說法,它最初用於文藝復興時期土地交易制度下的房地產測繪、買賣等技術性事宜,隨後為中產階級、乃至於皇室掌權者們所吸收,成為一套理性觀看世界的法則。 線性透視的手法講求穩定的幾何構圖,有條不紊的組織空間,也象徵了社會秩序的階級控制。藝術家們本著服務貴族、鞏固權力的意圖,繼續發展此一技法,進一步取得了眼前景象的詮釋權。如此自上而下的成為一套地景的認識論。貴族、畫家與地景,都是這套制度的共謀。

15 世紀文藝復興畫家筆下的線性透視,精確的幾何與穩定的構圖,象徵了安定社會秩序的力量(圖片來源:Wiki)

齊美爾(Georg Simmel)在〈地景的哲學〉一文中追本溯源,將地景的概念拉回更早以前。他認為,一直到了中世紀,人們對「地景」的概念都還是薄弱的,甚至渾然不察。在移動不若今日便利、成本也更加高昂的年代,安土重遷大費周章,絕大多數農民終其一生固守著一方水土。他們與土地相互依存,無法從中脫離(以今日流行語來說就是「身土不二」)。因此,唯有先掙脫跟土地合而為一的感受,才能辨識出地景:人與土地分離,於是產生了地景;人在土地上畫出一道邊界,於是產生了地景。換句話說,上述笛卡兒式的心物二元論,衍生出人與環境、內部與外在出現了「個別的形式化」。而正是這種分離作用,導致「地景」這一概念的出現。

Dennis Cosgrove 在《社會構成與象徵性地景》一書中,多少呼應了齊美爾的說法:地景做為觀看方式有其歷史,這歷史之一正是前資本時代,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地主—佃農關係。對鎮日以耕地為生的農民而言,他們並不將土地視為地景,因為自己是土地的局內人(insiders),是世世代代過深刻日子的老百姓,他們與土地的關係共生共榮,毫不複雜,既非外來者,也不享受身為觀光客凝視的特權…

上述關於地景的認識論,實則再次強化了一個古老的命題:地景是一外部、客觀存在的實體,位於界線的這一側;而生為人類主體,我們則站在界線的那一側:這一條界線,無論是隱喻上或實體上,都成為認識地景的重要參照物。我們量測距離、形成觀點(perspective):透過觀看、紀錄與再現,來確認自身與地景的存在或不存在。

身土不二。人唯有先掙脫跟土地合而為一的感受,才能辨識出地景(圖片來源:鄭台祥)

那麼,你說,到底什麼是「地景現象學」?

結論難免荒唐,不妨暫時跳過不讀。然而,此時我所能想到的,終究是關於那一條界線的重新認識與描述。包含了穿越界線的模式過程,以及隨著兩點一線的持續浮動所衍生出的種種面狀摺痕、破碎、連續的空間織理乃至於更高維度的時間之流,不斷調整、觀照自我與世界的存在位置,並且在身體/視線、抽離/投入、旁觀者/畫中人…等一系列的張力之中,尋求更開放的想像與實踐,當中必然包含了對界限本身的質疑、批判、抵抗等無休止的叩問。而這些龐雜如繁星的作業,早已是無數前人終其一生所致力解答的。

(閱讀更多:旁觀者與畫中人(地景的張力之一))

「地景究竟是我們身處其中的世界,還是外部觀看的風景?」這一再重複到近乎老掉牙的命題,彷彿讓我們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如果說,「地景現象學」就是這麼信手拈來的東西,召之即來、揮之不去,有如空氣與水,即使你無須刻意找尋,在某個靈光乍現的時刻,它的隻言片語、零散觀念會主動走向前,包圍住你,成為你思考感受世界的基準。那麼,這是否說明了它的本質,正如同浩瀚的宇宙星叢,無邊無際灑落一地呢?

於是,我們只好像孤獨星球裡的機器人瓦力(WALL-E),終究得拾起無數細小的碎片,回收、打包、分類,來拼湊、還原出它可能的全貌:儘管這全貌只不過是另一個全貌的局部,正如同答案經常只是另一個答案的問題。然而,要理解地景現象學的全貌,只能從它的碎片開始。我們無法忽視每一小塊瓦礫,因為正是這些瓦礫創造了星叢。

要理解地景現象學的全貌,是不是只能從它的局部開始?圖為巴黎拉維萊特公園的裝置藝術「被埋葬的腳踏車」(Buried Bicycle)(圖片來源:鄭台祥)


刊出時間:2024 年 6 月 25 日


關鍵字:地景現象學、Landscape、景觀、談天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