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台祥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到紐約中央公園,從東南角附近的入口廣場,沿著59街,穿過綠樹、草坪與湖泊,登上西南角一塊俗稱Umpire Rock的大石頭。和無數遊客一樣,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探頭探腦、四下張望,享受觀看與被觀看的樂趣。眼前是曼哈頓中城的天際線景觀,公園第一排(俗稱Billionaires Road)的摩天高樓成排開展,在前景綠意的襯托下,大樓的玻璃帷幕與湛藍天色交互映照,呈現出一幅雄渾壯闊的全景式構圖。
你幾乎能在任何中央公園的海報上看見這一構圖。除了它象徵的某種古老、閃閃發亮、早已一去不返的所謂「美國夢」之外,它同時也隱含了人們對於「風景」的極致追求,其中更包含了各種看似矛盾對立的元素: 荒野文明、遠近明暗、粗糙精細…當然,還有美學類型上的,關於精緻優雅、風景如畫、壯麗崇高等等,融合與共存的景象。

對風景的追求,近乎一種人類的天性與本能。身在異地,這種本能則被不自覺的放大。站在Umpire Rock上極目四顧,令人聯想起「大亨小傳」主人翁尼克從廣場飯店眺望的景象: 千家萬戶燈火逐一亮起、幻滅,好遠又好近,他本人身在其中卻又不在其中…地上的人們抬頭仰望高樓,想像自己有朝一日成為入幕之賓; 樓上的人們低頭俯瞰公園,世界在他們腳底下展開,然而,日復一日面對如此華麗喧囂的景象,恐怕早已麻木無感了吧?
延伸閱讀: (抽離與投入(地景的張力之二))
好遠又好近,身在其中卻又不在其中…「景觀」一詞,它是否本身就暗示了某種距離感? 如果那是從某個特定的、外在的視角所得到的結果。
生活一地雞毛,裏頭卻有重要的真實。那不是如畫一般的風景(scenery)或是充滿想像的都市天際線所能傳達的。然而,有時生活本身,卻像是為了追求一幅想像中的畫面,才令人燃起動力向前。人們從未放棄過對風景的追求,因為風景賦予人們無盡想像,而這想像往往比任何事實都來得更加真實。
多年以後,我才在娥蘇拉˙勒瑰恩《黑暗的左手》裡開頭讀到一句話: 真實關乎想像。

話說回來,在美國東北一帶,隨處可見到這樣的岩石露頭(outcrops)景觀,它形成於數億年前的地殼運動: 板塊碰撞、造山、變質作用,乃至於數萬年前的冰河時期。巨大的冰川從北向南,一路刨刮地表、摩擦岩床、崩解石塊,吞噬地面上的一切。岩層、石塊和冰,用難以置信的緩慢速度和驚人的洪荒之力交互作用,經過漫長彷若永無止盡的歲月,最終才形成今日的樣貌。
這樣的地質景觀,自然有它「真實」的一面,肉眼可見的、可觸及的、有質感、有溫度的物理表徵。另一方面,它卻也是無形的、難以覺察的存在,蘊含了地球億萬年深度時間(deep time)的歷史,是自然作家羅伯˙麥克法倫口中的那一本「巨大的石頭書」。如今許多地景設計師仍拿它來做參考,為設計提供了百變發揮的基礎: 石頭,作為景觀設計裡最基本的一項元素,也因此帶上一抹關於「真實與想像」的辯證色彩。

在小說創作的世界裡,「想像」經常給人一種虛構事物的印象,彷彿堅定地站在「真實」的對立面。然而,對小說家而言,幾乎所有的故事都始於一幅想像中的風景,一幅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的畫面。想像一旦成為日常,就是真實另一種形式的延伸。套句作家唐諾引用波赫士的說法: 「想像不過就是記憶與遺忘這兩樣東西而已,或是說這兩者合為一物」記憶與遺忘不斷演替,添補、拾遺、竄改、拼裝、重組、隱瞞、揭露…「藉由時間中的遺忘,遂令真實蛻變成為某種想像…」
真實往往無法解釋任何事,反而真實需要被解釋,勒瑰恩這麼補充道。解釋始於虛構,而虛構事物,正是小說家的特權。儘管這一特權處處有其限制: 它必須建立在合情合理的基礎之上,賦予連貫性、因果律、情境脈絡,使其盡可能貼近真實的地面,沒有過大的高差使人跌倒受傷。即使是那些最看似天馬行空的科幻小說,也努力符合此一規則。
「小說家是以說謊為職業的人。」村上春樹在他那篇經典的《牆與蛋》講稿中如此自述道:「不只如此,政治家、外交官也說謊,」他進一步補充:「軍人、中古車商、肉店老闆和建築業者也說謊。差別在於,小說家說謊這件事在道義上不會被責備。」
景觀設計師當然也說謊(或用溫和一點的說法: 虛構事物的權力)。然而,這謊言若要在「道義上不會被責備」,那麼設計師有責任處理好上述「真實與想像」之間,無所不在的介面問題,而這往往比小說來的更加具體: 有厚度、有高差、有細微的材質銜接,有質感色調的過渡與轉換。因此,如何使其平整、順暢、不使人跌倒受傷,是景觀設計師被賦予的重大使命。不同於小說,這一高差順利構成公共傷害罪,可依法申請國賠。

還是說回石頭的事情。地點仍是紐約的曼哈頓,只不過來到了下城東南角的淚滴公園(Teardrop Park)。當景觀設計師佛肯堡(Michael Van Valkenburgh)打算在這裡的一處集合住宅打造一個社區小公園,他面臨的首要課題之一,便是如何在面積僅1.8英畝的平坦基地上,來重現曼哈頓島早已被遺忘的億萬年地貌。為了讓這塊毫無特色的都市荒漠增添一絲特殊的地域氛圍。他建構了一堵石牆,用轉譯的手法,將隱沒在曼哈頓地底深處的岩盤視覺化。換句話說,讓不可見的事物變得可見。
設計師選用了紐約上州開採礦場的砂岩,其灰藍色調呼應了地底的冷峻感,石材本身良好的硬度、透水率與耐候性,劈裂後呈現粗曠原始的表面質感,宛如自然風化崩解的岩層。然而,為了呈現理想的色調質感,團隊特意在礦區試組了1:1的等比例模型,經歷反覆調整、篩選後,對每一塊石材進行了分類編號,拆卸再運至現場重新組裝而成。也正是這樣的修改作業,使得每一塊石頭的表面色澤,都更加貼近心目中的真實效果。
每到冬日,面臨紐約的嚴寒天氣,水滴沿著石縫滲出,凍結為鋒利冰鑽,為原本粗糙冰冷的牆面換上更加猙獰的表情,彷彿活生生隨著大地呼吸。如今這一堵冰牆已成為當代設計經典,也是景觀系學子到紐約的必訪景點之一。每次看著這一面牆,我們不禁要問: 景觀設計師對地質學的想像,難道不也是經由每一塊石頭細細堆疊、精密建構而成的嗎?
石頭被賦予「象徵地貌」的使命,與「深度時間」的概念綁定在一起,它便成為一種既真實又充滿想像力的材料。人們從看的見的表層,來想像(或臆測)看不見的地底,用石頭說故事。
從中央公園的一塊地表巨石,到冰牆,再到京都龍安寺的石庭,或是枡野俊明的加拿大使館庭園…這一紙名單可以無止盡延伸下去。這些散落世界各地的石塊,彼此之間看似毫無交集,粗細厚度、色澤表面質感不一,然而,它們卻共同指涉了某種位於底層的、不可見的、更巨大、深沉而厚重的事物。它們當然是真實的表徵,但也絕對要求觀者更浩瀚無邊的想像力。
「表裡地景」專欄
[1] 可見/不可見 (表裡地景之一)
[2] 看不見的設計 (表裡地景之二)
[3] 真實關乎想像(表裡地景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