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里的暗線,五千萬年的時空- 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台灣景觀大獎十年

口述|吳忠勳(達觀規劃設計顧問有限公司主持人)

整理|陳德如(道地新傳媒特約主編)

攝影|劉人傑(芬特斯影像藝術工作室)


【編按】台灣景觀大獎於今(2023)年邁入第十一年,道地特別企劃大獎相關系列報導,邀請到達觀規劃設計顧問有限公司主持人吳忠勳為我們解說「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 這個案子不僅獲得今年頒發的第十屆台灣景觀大獎傑出獎,6 月再傳捷報,獲得國際景觀設計媒體網站 Landzine 舉辦的國際景觀獎(Landezine International Landscape Award, LILA) 2023 年度大獎。5 月份此案甫獲法國建築師境外設計獎Grand Prix AFEX 2023 Awards)2023 年度首獎,台灣與國際共組的設計團隊-吳與 mICHELE&mIQUEL 在威尼斯一起接受榮耀,開創女性建築師獲此獎的先例,同時也是第一次由景觀作品拿下此建築界的大獎。



百年舊隧道 生態新觀點

舊三貂嶺隧道啟用於 1922 年日治時期,位於今新北市瑞芳區、雙溪區交界處,今稱包含了相距數十公尺、長 110 公尺的三爪子隧道[1],兩隧道連接三貂嶺及牡丹兩站。因不敷台鐵擴建宜蘭線為雙線的需求,台鐵另於 1985 年闢建啟用第二代三貂嶺隧道,舊隧道遂停用,並用磚牆封起。兩隧道一端的牡丹車站可就近觀察台鐵全線鐵道坡度最大的牡丹坡(或名牡丹彎),素為鐵路知識愛好者探尋景點,另一端的三貂嶺車站則因位居深山,公路無法到達,有「最荒涼的火車站」之稱(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在獲獎捷報頻傳後亦被稱為「深山野嶺」中的國際獎作)。

[1] 三爪子隧道又稱三瓜子隧道,傳為謄誤,兩種寫法皆見於日治時期報章資料。

塵封 37 年間,舊隧道曾因地區道路闢建計畫,面臨保存危機,得文史工作者及鐵道研究者關切,有年份相近的舊草嶺隧道變身為自行車道並獲指定為縣定古蹟的成功範例在前,新北市政府從善如流,2019 年公告兩隧道為歷史建築,完成安全評估後亦以建置自行車道為再利用藍圖。


「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於 2022 年完工啟用,2022 年 7 至 9 月試營運時仍以「舊三貂嶺隧道自行車道」為名,然由於友善生態的種種設計及做法不符民眾對自行車道的想像,例如以高架的鋼筋格柵取代典型的平舖面、部分路段騎士必須牽車步行等,引起市議會質詢及部分用路民眾的質疑,設計師吳忠勳坦言這一路遭遇了許多罵聲,直至近期仍有不諒解的民眾與他在網路交鋒。2022 年 10 月再度開放,始以「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為正式名稱,呼應設計初衷。

雖然業主方新北市府以建置自行車道為起案緣由,然而經設計團隊現場勘察,1985 年以來,舊隧道已為大自然進駐,「生態復育地非常快速,」吳忠勳提到,不但是台灣特有種-葉鼻蝙蝠的棲地,隧道裡積水成河,育有魚、蝦、蛙等。吳忠勳認為,這兩個日治時期留下的舊隧道既以文化資產身分獲得保留,除了 1922 至 1985 年這一段通車的歷史應被重視,1985 年以來這段生態進駐的成果,同樣也該被視為歷史的一部分。若總是將人的需求置於大自然之前,將舊隧道裡的生態抹除,以毀掉動物家園為代價,吳忠勳認為不值得。在設計師心裡,他的業主不只有人,也涵括了不能開口說話的大自然。

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為鐵道及攝影愛好者探訪景點,攝影:Evolutionivtw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大自然做的設計

之所以甘願做出背負高度輿論壓力的選擇,除了吳忠勳相信設計師服務的普羅大眾可以有更廣義的定義,涵括以基地為棲地的動植物,也由於吳忠勳對於景觀師角色的自我期許-他認為當代的景觀設計師必須直面當代議題,成為整合各個專業領域的關鍵角色,以解決複雜又困難的環境議題。他不願只做刻板印象中被歸屬於景觀的綠美化工作-「因為(綠美化)做得沒人家好」,他笑稱,所以更傾向於做有挑戰性的計畫。「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為了儘量保留環境紋理所作的種種決定,從材質的選擇、間接光照明、保留隧道內滲水、滴水的原貌等,於設計及施工階段即受業主及專業技師的挑戰,之所以得以堅持,也許源於設計師當初打開隧道時的驚豔,「裡面超美!」吳忠勳回憶道,他見到基隆河谷倒影映入隧道裡的河面,認為大自然已做了最美的設計。

為了與大眾分享這份感動,設計師克服萬難,在不擾動生態、不抹除、不覆蓋環境等前堤下,引進國際團隊相關技術經驗,成就今天蝙蝠可以棲息,同時人與自行車可以通過的生態友善隧道。對吳忠勳來說,「是我們經過了生物的空間」。典型做法或可使我們得到一段與其它地方一樣好騎、安全、明亮的自行車道,卻恐怕看不到它今天呈現在大家眼前,可與蝙蝠等小動物共存的環境樣貌。

吳忠勳希望訪客可以放慢速度,以五感體驗舊隧道裡的一切,而不是以呼嘯騎行穿越為唯一目的,去聽見潺潺流水、去看見磚牆上被煤煙燻黑的遺跡、過去補強滲水的工痕、滴水造就的鐘乳石、吊掛的蝙蝠等。他認為台灣人長期以來對自然缺乏感知、並視之為危險因子、難以包容,就像兒童圈養在人工的安全地墊一樣,未曾體認到真正有品質的都市生活,實應為與自然共存、充滿自然元素、能受到自然撫慰與感動的生活。


三公里的暗線,五千萬年的時空

除了隧道內訴說 1922 年以來的故事,隧道外亦蘊涵可供訪客閱讀體會的地質紋理,吳忠勳解釋道,銜接隧道口的懸臂鋼筋步道,正是釘在經歷板塊運動而朝外的新鮮岩盤上,因此「你經過這個隧道 3 公里,事實上你是經過一個 5 千萬年前的一個時空」。吳忠勳希望藉由這個案子,藉由提供更豐富、深度的環境體驗,可以重建國人對環境的敏銳感知,喚醒對土地的理解、對歷史遺跡的溫柔情感、與自然的連結。

「你經過這個隧道3公里,事實上你是經過一個5千萬年前的一個時空。」吳忠勳提到。(圖片來源:達觀規劃設計顧問有限公司)


吳忠勳專訪影片文字版

(為利閱讀,業經編輯重整,與原述及影片剪輯順序不盡相同)

封藏在舊隧道裡的水映美景

2001 年台灣的納莉颱風,山上沖下來非常大量的土石,沙石灌往了大隧道(三貂嶺隧道),涇流的水則滲進了小隧道(三爪子隧道),1985 年火車退役後,小隧道被磚牆封了起來,磚牆不是防水構造,所以當我們現勘時把小隧道的磚牆打開,發現,哇,裡面超美!裡頭的積水超過 1 公尺,看過去都是水面,跟三爪子隧道垂直的基隆河壯闊景致直接映進來,我覺得好美。要是為了人、車通行,把這些水截流、改道,那大家就看不到我們當時看到的,這樣渾然天成的美景了。這個空間本身已經這麼美,根本不需要我多做設計,所以我們才會想,能不能讓它繼續排洪,但是人、車可以路過?所以我們把混凝土打上來,讓人走在薄薄的水上,旁邊保留排洪的水溝,水面會把那個隧道外的光線引進來,大家可以在這裡拍到火車以及自己的倒影。這個案子事實上是一個媒介,不是讓大家來看我們的設計多精彩,而是讓大家看台灣的環境多精彩,所以說我們的設計事實上是在追求做到無形,讓大家覺得不是重點。可是為了這個不是重點,我們花好多力氣,去解決工程上的限制。

吳忠勳表示,當初打開隧道便看見基隆河的景致映進隧道內的水面。(圖片來源:達觀規劃設計顧問有限公司)

受到環境山勢的限制,比較狹隘,難有施工空間和動線,同時我們瞭解對環境好的做法,是避免在現場大興土木,最好是工廠製造、現場組裝。所以我們與營造廠一起討論和發展施工步驟,除了做空間設計,也做工程的施作設計。懸臂的部分,我們引進了國外團隊的經驗,用吊人的方式來施作。這個案子打破了台灣公共工程先審圖、再照圖施作的執行傳統,許多狀況都是現場因應解決,在業主願意支持、營造廠相挺、國外的合作團隊 mICHELE&mIQUEL 不計較僅有本土案的經費規模而願傾全力支援我們經驗技術,中間還經歷了疫情的考驗,因為有多方的支持合作,我們得以突破種種艱困,把它做出來。這是我開業 15 年來僅見的一回難得經驗。


看不見設施 看見環境

我們叫它「時空暗線」,「強調暗」,並在通道作格柵,讓大家視覺上可以越過、忽略格柵,去看到底下的環境。業主曾提能不能作局部就好,我們與國外的團隊一起討論過,要是更改作法,把有些地方照亮,人的眼睛會追隨、被設計干擾,反而看不到我們希望呈現的環境本身。於是我回頭說服業主,保住了這個方案。台灣人使用環境的習慣模式,人的需求總是拉得很高、排序放在環境之前。自行車騎乘者反應格柵會卡輪、不好騎,技師也建議滴水不安全,最好補強。如果把環境覆蓋、把空間打亮,可以造就最好騎、安全係數高的空間,我明白,但那樣蝙蝠就不見了,今天也看不到鐘乳石了。我們選擇降低牆體裡的水壓,以紓壓引流而非封補、用監測代替補強,來保留這個百年隧道的原汁原味,而不是硬碰硬地去抵抗大自然的力量。其實是我們經過了生物棲居的空間,牽車慢行,大家可以看到環境的紋理。我們使用間接光,讓頂拱是暗的,看不到什麼設施,但是蝙蝠可以棲息。


讓環境訴說時空堆疊之美

我認為台灣的每一塊基地都很美,我們應該努力去彰顯。長久台灣的做法是去覆蓋環境本來的特質,而我們決定不要用典型擦乾抹淨的手法,而是慢慢去梳理出環境的特質,讓大家來這裡可以看到,日本人蓋的隧道的美、火車煤煙燻黑的痕跡、滲水造就的鐘乳石,以及這 37 年來進駐的生態。你甚至可以解讀到台灣地理地質經歷的變化,由於板塊擠壓,岩盤呈現角度,三貂嶺這一面是比較年輕的岩盤,也就是我們訂懸臂棧道的這塊。換句話說,當你經過這段 3 公里的隧道,事實上也是經過了 5 千萬年前的一個時空。

 

更廣義的普羅大眾 無聲的業主

環境是一個公共財,而這塊土地上存在很多更早就住在這裡的生物,無法舉手表達自己的需求。當初我們打開這座隧道,它就像一條河一般,有魚、有蝦、也有積水沈沙,頂拱上住了蝙蝠,如果為了人的通行,便把這些生物的家毀掉,未免可惜。難道 1985 年之後成為廢墟、生態進駐復原這一段,就不算歷史嗎?所以我希望有機會可以把這樣的環境共享。我認為我的使命,除了幫助人們得到更好的生活品質,也為環境本來的居民、這些更廣義的普羅大眾,牠們一樣是我的業主。

 

面對當代的議題

我認為當代的景觀必須去解決當代的環境議題,而不是只回應業主需求,因為業主開出的需求未必能代表當代,也未必是符合環境最好的趨勢。我既然是當代的景觀師,就不能只做古代景觀師會做的事,過往的景觀師解決的是他們當時的議題,我們當代的環境議題相當複雜,不是單一領域可以處理的,而我們景觀專業得天獨厚,接受的訓練面向是廣的、要在各個技術專業中作整合,這是我給自己的定位,也是我對年輕人的期許:給自己時間、把戰線拉長,培養整合的能力。

 

與自然同在 才能造就優質的都市生活

優質的都市生活其實必須涵括自然,但台灣人對自然缺乏感知、甚至不願意包容自然。岩盤上呈現的紋理、長出來的植物,對我們國外團隊來說,都很特別。但台灣人會認定那是雜草、不良的空間,對於我們環境的好感受不到。所以我希望這個案子可以喚醒大家對環境的感知,慢慢修正台灣人對環境的不敏感。設計只是一個媒介,最終目標是讓大家真正深度去體驗台灣的環境。



延伸閱讀

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 – 時空暗線


關鍵字:景觀大獎、環境設計、生態關懷、五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