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我們與死亡的距離|清明特輯

文|陳德如(道地新傳媒特約主編)


18 世紀的蘇格蘭國族詩人 Robert Burns 最後一個生活且病逝的城鎮是 Dumfries,今人造訪他昔日故居,大抵不會錯過他位於 5 分鐘步行距離之外的陵寢,就在教區教堂的墓園裡。如同歐洲其它小鎮一般,教堂是當地人每個禮拜天前往聚會、親近神的所在,也是以洗禮、婚禮、葬禮等儀式,祝福生命的到來、結合及告別的地方。

詩人 Burns 陵寢所在的教區教堂 St Michaels Church, Dumfries(圖片來源 Alison Stamp, via Wikimedia,依CC BY-SA 2.0 條款授權)

教堂公布欄上的兩個路標分別指向詩人故居與詩人之墓,皆只有幾步路的距離。攝於 2010 年(攝影:陳德如)

人們造訪莎士比亞家鄉 Stratford-upon-Avon 這座英格蘭小鎮時亦當不會錯過當地的聖三一教堂,這是這位影響整個英語世界的寫作者於出生不久後受洗、成年後舉行婚禮、死後舉行葬禮的地方,而莎翁就葬在教堂內為他設立的紀念壇前。走一趟聖三一,不僅是與昔日文豪在時空上與他的人生各階段大事交疊,更是走進了與他在物理意義上最近的距離,這位以「生存還是毀滅」(to be or not to be)、「如果玫瑰不叫玫瑰,不也是一樣地香?」等名句流傳千古並間接重寫了現代英語字典的書本上的人物,就躺在教堂裡一塊石地板下面,與熙來攘往的遊人咫尺之遙,也與幾百年來持續在此舉辦的無數彌撒祝禱、生的慶祝、結合的喜悅、苦痛與懊惱、哀悼與告別,咫尺之遙。

聖三一教堂內的莎士比亞之墓,莎翁在這個教堂內接受初生的洗禮、舉行婚禮、也葬在這裡(圖片來源 David Jones, via Wikimedia,依CC BY 2.0條款授權)

莎翁生前住過的幾個房子,包括出生地,都在小鎮教堂的步行距離內。詩人 Burns 的出生地是他父親親手蓋的茅頂小屋,同樣也是幾步路外便能找到詩人父親的墓。受詩人盛名之累,墓碑經常缺角,碎片被遊人當成紀念品帶走,已數度翻新。墓園所在的老教堂在詩人生前即是廢墟,然而同樣拜詩人之賜,這座被寫進詩中的教堂廢墟成為 18 世紀以來的文學朝聖景點。人們走近廢墟,走進詩人描繪的墓園,詩裡農夫湯姆從每日報到的酒館回家,醉中途經墓園,見到邪祟與巫人正酣舞,忍不住發出了噫歎,驚擾了死亡之舞的湯姆接著經歷了一番追逐,終於有驚無險地逃返家門。

Burns 的出生地博物館戶外裝置作品,描繪農夫湯姆的經歷。攝於 2010 年。(攝影:陳德如)

Burns 出生於人類開始形塑現代生活的啟蒙時代,他的農家出身說明了即使位處蘇格蘭的偏遠村莊,當時識讀能力的普及度已足以在社會底層孕育出貼近土地的詩才,然而這位啟蒙時代的典範筆下題材卻十分地「前現代」,化生活為詩歌的 Burns 寫農忙與趕集、歷史傳奇、致魔鬼、致田裡被犁鋤重傷的老鼠…充滿了自然與超自然的元素。詩裡的村漢在買醉回家的路上走經墓園,走經了生與死的交界,就如同今天 Dumfries 的鎮民與學童於尋常日穿過教堂墓園,經過詩人的墓前。

一群 Dumfries 當地少年借道教堂墓園,經過詩人的墓前。攝於 2010 年。(攝影:陳德如)

死亡即生命、生活的一部分,就在日常的道途上。墓碑上的名字非親即故、彷若鄰人。歷史悠久的歐洲古城多半仍延續這樣的氣氛,街道家具上經常鐫刻著載明生卒年的名姓,由逝者的親友認捐。當人們落座,也坐在某些居民與逝者的回憶裡。

載有姓名及生卒年的街道家具(圖片來源 Acabashi, via Wikimedia,依CC BY-SA 4.0 條款授權)

將死亡與其它自然元素與生活的距離倏地拉開,是人類歷史上十分近晚的發展。在工業革命之後經歷大量的人口移動,密集化的人口伴隨惡化的生活條件與相應密集化的死亡事件,當疊起的樓房把人類與泥土的距離拉開,當公衛意識把亡者切往城外,當綠意與自然需要被重新創造,當死亡與疾病的意象與落後蠻荒等概念相掛連、與理想現代化的無菌生活割席劃線。當世居城裡的人們不復有田野的記憶,習慣了受人工規訓的自然,用盆栽養回春天,追求永遠的榮景,枯敗與衰退是不可以的、是欠管理的。當人們開始需要起公園。

建築師柯比意於 1920 年代為巴黎提出的更新改造計畫模型,柯比意主張以摩天大樓解決市中心的居住問題,以釋放土地,重新規劃為綠帶及開放空間(圖片來源 SiefkinDR, via Wikimedia,依 CC BY-SA 4.0 條款授權)

當人們開始需要起公園。當人們開始需要起更多公共服務與集中管理的空間,例如大型的公共墓園。當土地不敷使用,當人們開始需要起塔位。公園或可喚回些許人們基因裡親近自然的天性,墓園或塔位多半離人們的生活極遠,人們本能裡烙印著醉漢湯姆對死亡意像的驚怖,但鮮少人記得標誌著死亡的墓園、墳塚、銘碑曾是人類生活的日常,就在湯姆回家的路上。在農家的田邊。在許多原住民族的傳統家屋內。

Burns 家鄕 Alloway 的老教堂,離詩人老家數百公尺,詩人的父親葬於此,也是詩中湯姆喝完酒回家經過的地方 (圖片來源 Mary and Angus Hogg, via Wikimedia,依CC BY-SA 2.0 條款授權)

當鄰避成為現代生活的某種基本概念,當我們習慣了公園綠地是一種人權、一種土地正義的實踐或社會資源的再分配,而必須只能涵括人們對現代生活的正面想像…道地邀請讀者與我們一起重新從頭思考,所有我們習以為常、以及我們不以為常的一切。

我們將從資深景觀人朱世人的〈墓園三部曲〉裡認識到,原來現代公共墓園的誕生與被定義為現代公園的空間從一開始便可說是一體的兩面;原來現代墓園也可以成為喜慶場所、婚攝熱點,將景觀價值發揮至極;而墓誌墓碑所承載的訊息,如何在個人、家族甚至是國家的層面,反映對生命的看法與記憶。

 美國為越戰軍人設立的紀念碑,以銘刻陣亡者姓名的大理石牆象徵對逝者與戰事的記憶(圖片來源 Timothy J Brown, via Wikimedia,依 CC BY-SA 3.0 條款授權)

我們也將從目前負笈米蘭的未來景觀人陳薇安與我們分享的兩則歐洲案例,看到墓園設計師對於死亡與生命的思考,如何具現於空間的形式及動線安排;同時也邀請讀者與我們一起重溫去年道地分享的亞洲案例—行向生命終極以頂禮|日本北海道札幌頭大佛殿,看安藤忠雄在真駒內瀧野靈園的做法。最後,我們將在木也建築學堂創辦人與台灣好墓作者徐逸鴻的帶領下回頭看台灣,跟著達人的腳步,並借其研究者的眼光,走進、走盡所謂鄰避的場所如不過是打道回家的湯姆、如與墓主及造墓者相知的故友…重新認識與發掘先人在這塊土地上留下的文化寶藏。


「清明特輯-墓仔埔也敢去」完整報導

 [1] 導言:我們與死亡的距離|清明特輯

 [2] 死亡在生活之間|墓園三部曲之一.巴黎四大公墓

 [3] 肉身與意念共同的旅程.斯德哥爾摩林地墓園

 [4] 生活在死亡之上|墓園三部曲之二.明尼亞波利斯湖林墓園

 [5] 未完成的詩意所在|亡者之城.聖卡塔爾多墓園



關鍵字:清明節、墓仔埔也敢去、墓園、鄰避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