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世人(文化大學景觀學系副教授、美國註冊景觀建築師)
一生的總結
對於死後要如何被人記得,許多歐美人士可是卯足了勁。墓誌銘或寫上自己的職業,告訴大家生前做了些什麼事,或一生的摯愛、一生的志業等等。如美國第三任總統湯瑪斯.傑佛遜的墓誌銘,便這麼寫著:
「湯瑪斯.傑佛遜—《獨立宣言》的起草人、《維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的起草人、維吉尼亞大學的創校人,埋葬於此。」
傑佛遜提到了《獨立宣言》這份關係美國立國的文件,當年他起草這份如此重要的文件年僅 33 歲;《維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代表自由的精神,直接影響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身為維吉尼亞大學的創校人,他創建了影響世世代代的教育志業—相較之下,政治只是一時的。墓誌銘上他所提到的三件事,關係美國如何成為今天美國的樣貌,是傑佛遜真正在意的人生成就。
小仲馬在蒙馬特公墓中的陵墓,同樣刻著作家生前為自己寫的墓誌銘:
「吾寓於生,吾寓於死。吾固重生,尤重於死。生有時限,死無窮期。」
(Je me constituai dans ma vie et dans ma mort qui m'intéresse bien plus que ma vie car celle-ci ne fait partie que du temps et celle-là de l'éternité.)
盧梭的墓誌銘:
「睡在這裡的,是一個熱愛自然和真理的人。」
物理學家波茲曼生前成就涵括了發現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統計解釋,他的墓碑上除了姓名、生卒年,只寫著他發現的熵公式:
「S=k. log W」。
法蘭西民族英雄、法國前總統戴高樂的墓碑上只刻了他的名字與生卒年:
「夏爾.戴高樂 1890 - 1970」。
簡單明瞭,一目了然。
墓誌銘以幾個字、一句或一段話將人的一生做總結,這樣的概念也延伸到某些墓碑的形式上。在巴黎的四大公墓,可見到對於墓碑的設計非常講究在意者,以雕塑或造型敘述墓主是什麼樣的人、在他人心中是什麼樣的人、希望如何在後人心中留下最後的身影。例如有不少的樂器造型墓碑,用來表達墓主生前是音樂人,同時也有不少的舞者雕像,如芭蕾舞者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的墓上,即是舞者生前最知名的芭蕾舞劇角色彼得魯什卡(Petrushka)的像。
也有運用獨特的造型、雕塑,或是只有親友才能意會的象徵製作墓碑。湖林墓園中有一座風帆造型的墓碑,是一對鍾愛逝去女兒的父母,在女兒生前最愛的湖邊風景,以風帆的造型為她造墓碑。如果園方沒有說明,訪客多半會以為是一座在墓園中的藝術品。襯著遠處的湖景,這座墓碑猶如風帆在水上掠過,不鏽鋼的材質,也與波光粼粼的湖水相映成趣。
到墓園中拜訪名人的墓、讀名人的墓誌銘、欣賞有趣的墓碑、有意思的墓誌銘,在歐美是一項頗受歡迎的觀光活動,也有專業的導覽帶團。相較於台灣多以家族墓安葬,少有個人的呈現,除了像是鄧麗君的墓園開放大眾參觀,類似的例子並不常見。近年多採火葬,也有樹葬、海葬,相對來說的確環保許多,但是少了墓碑,似乎也少掉了最後還能幽自己一默的機會,表達對死亡的淡然。
去個人化的軍人公墓
相對於巴黎四大公墓或如湖林這樣的私人墓園裡,各式各樣的墓碑與墓誌銘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歐美國家的軍人公墓,卻是全然看不到一絲絲個人意志的展現。
軍人戰死沙場,遺體多半就地掩埋。誰知道戰爭會打到何年何月呢?第一次世界大戰,英軍在歐陸的傷亡慘重,幾場重要戰役的戰場,便成為陣亡英軍的最後歸所。發生於二戰、知名的諾曼第登陸,奧馬哈海灘是五支登陸部隊中傷亡最慘重的地方。諾曼第高地,即當年奧馬哈海灘的上方,便成為 9 千多名當年魂斷灘頭或陸續在歐陸戰場上陣亡的美軍將士之墓園。紀念館東側半圓形花園內的失蹤者牆上刻有 1,557 個名字,以玫瑰花結標記著那些被找到並被確認的人的名字。
美國後來打了幾場沒有結論的戰爭,就地安葬的政策於是轉向。為了不讓子弟兵的墓落於敵方,因此會想盡辦法運回國安葬。首都華盛頓近郊的阿靈頓公墓,便是其中規模最大的軍人公墓。由於美國退伍軍人即使回鄉多年後過世,仍然可以申請在美國本土的軍人公墓安葬,包括他們的親屬,造成阿靈頓公墓不斷擴大,目前已經有 40 萬人在此安葬,且仍在擴建之中。阿靈頓公墓的網站上有一段話:
「從獨立戰爭到今天的各種軍事衝突,美國每一場重大戰爭皆有軍人安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因此,這座墓園反映了我們國家的歷史。」
(Service members from every one of America’s major wars, from the Revolutionary War to today's conflicts, are interred at ANC. As a result, the history of our nation is reflected on the grounds of the cemetery.)
不論是阿靈頓公墓,或是諾曼第的美軍公墓,最明顯的特色,就是清一色白色大理石的墓碑。大多數是十字架,少數是大衛之星。所有墓碑間距皆同,尤其在諾曼第的美軍公墓,因為是相當平整的地面,因此不論正向或是斜向視角,墓碑都是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墓園裡沒有官階之分、沒有種族之分,所有人的墓碑都一樣高、一樣寬、一樣的顏色。
諾曼第的美軍公墓埋有三位將軍,其中一位在諾曼第登陸不久後即陣亡。三星上將 Lesley McNair 是墓園中官階最高的軍官,他的墓碑在 2010 年之前沒有作任何其他顏色的標誌,僅在白色大理石上刻了名字、官階、出生的州與死亡的日期。2010 年因為追贈官階須更換墓碑,才以金漆凸顯刻字。
老羅斯福總統有兩個兒子葬在諾曼第,一位是將軍,在二戰中過世,另一位是上尉,於一戰中陣亡。要尋找他們的墓碑,也是須按照字母的排列。在死神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軍人公墓這樣子的安排,頗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意味。國家至上,戰爭機器的啟動,唯有置個人死生於度外,才能凝聚出力量,而非憑分散的個人意志。國家的生存,倚靠戰場上這些人無差別的貢獻 – 他們的生命。
大地的傷痕—戰爭紀念碑
這樣的陣列,顯現了國家的意志。而在美國本土,有另一處同樣是以陣列方式作的呈現,卻是無盡的哀傷—林瓔(Maya Lin)的越戰紀念碑,雖然是相似的手法,但在這樣的安排面前,國家是受質疑的角色。
1982 年時林瓔還是耶魯大學建築系大三的學生,她以幾筆大色塊的方式表達了對越戰紀念碑的想法,參加匿名的競圖,在近 1,500 件作品中拿到了首獎。雖然過程起伏,但獲得當時的國家藝術委員會主席 J. Carter Brown 支持,終於突破層層關卡,於決選獲獎。
這件當年備受爭議的作品,在今日看來卻是再正常不過。林瓔沒有歌功頌德,因為越戰在美國早已被定義為失敗的戰爭;但是她也沒有指責,只是讓那 5 萬多個將士的名字,按照時間順序與字母排列,透過兩道黑色鏡面的花崗岩,呈現在訪客面前。前來尋找自己同袍、在那鏡面中也看到了自己的退伍軍人,往往在黑色鏡面花崗岩前不能自已。
林瓔設計的兩道鏡面牆體透過下挖與填土製造高差。一道牆指向代表美國建國的華盛頓總統的紀念碑,另一道牆指向將美國重新統一的林肯總統的紀念堂。在 1995 年得到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影片中,林瓔娓娓道出她在構思越戰紀念碑時的想法。她說:「我有一股把大地撕開的衝動。」林瓔以大地的傷痕,代表人民全體受到的傷害。而兩道牆的指向,也在告訴前來到訪的人,國家是怎麼走到現在的,是傷口該癒合的時候了,而那 5 萬個名字不會、也不該被忘記。前來面對鏡面的當下,傷口正在癒合。
韓戰紀念碑(the Korean War Veterans Memorial)在國家廣場(the National Mall)東西向軸線旁,與越戰紀念碑南北相對。這場在美國被稱為「被遺忘的戰爭」的紀念碑與越戰紀念碑有相似的處理,但是意境不同。韓戰紀念碑相當容易引人注意的,是 19 尊彷彿行走在朝鮮半島原野上的美軍雕像。而那只是紀念碑的一部份。
記憶之牆
韓戰紀念碑雖然也將陣亡將士的名字刻在黑色鏡面花崗岩上,卻另外採取了不同的作法,在姓名列之外,呈現了許多許多的臉孔圖像,且不只有美軍的臉孔,也有受聯合國所派、其它國家的軍人、甚至也有解放軍與北韓的軍人,以及平民。戰爭中、戰場上也許曾屬不同陣營,但同樣都是逝去的生命。是這場「被遺忘的戰爭」所不應該被遺忘的。
死亡究竟是什麼?生前、身後應該如何被記得?如何死、為何而死…從墓園的規劃、墓碑的設計、墓誌銘的撰寫可以看到生命的百態。何謂家、何謂國,選擇葬在什麼地方,也存在其背後的意義。
諾曼第的美軍公墓不遠處就是德軍的公墓,規模小得多,不如美軍的相對大氣。墓園的位置選擇顯然與墓碑的陣列一般,都是國家意志的展現,是勝利者或戰敗者姿態的再度展演。美軍與德軍陣亡將士一起成就了這場戰役,如今則一起享有遠處陣陣拍在灘頭的浪潮聲、墓園周圍的松林因風搖曳的聲響…不再有大批船舶靠岸的引擎聲、或是機槍子彈的呼嘯。
如果有機會,讀者不妨去看看梵谷的墓,在梵谷最後生活的小鎮 Auvers-sur-Oise,位於山上的墓園裡。梵谷的弟弟西奧也葬在一旁。若好奇為什麼選擇葬在此處,也許走出墓園,看到外面無盡的麥田,便會了然。這不正是梵谷最常作畫的地點?既是畫家鍾情所在,應該也是西奧希望梵谷被紀念的方式。
湖林墓園中有一座墓,以嵌在地上的墓石代替立型的墓碑,墓主是明尼亞波利斯最初的城市規劃者。他告訴後人墓上毋須墓誌銘,因為山下的那座城市就是他的墓誌銘。想想我們之中,有多少人能以一座城市作為自己的墓誌銘呢?相較於台灣人為庇佑後人而講究風水,西方人似乎更講究個人的敘事。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
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毋須濃蔭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
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要是你願意,請記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見地面的青蔭
覺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聽不到夜鶯的歌喉
在黑夜裡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也許我把你忘記
徐志摩譯自 19 世紀英國詩人克莉絲蒂娜.羅賽蒂(Christina Rossetti)的《歌》(Song),好似詩人的墓誌銘,自敘著想像的墳外風景。如果有機會籌劃,讀者理想中的墓園景觀,會是什麼樣的風景呢?
「清明特輯-墓仔埔也敢去」完整報導
[1] 導言:我們與死亡的距離|清明特輯
[4] 生活在死亡之上|墓園三部曲之二.明尼亞波利斯湖林墓園
[6] 為何而死.為何而生 |墓園三部曲之三.墓碑、墓誌、紀念碑
[7] 走進台灣的墓園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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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墓仔埔也敢去、紀念碑、軍人公墓